2009年11月21日 星期六

冬之渡





北緯二十五度,一座城市,一條河

二月中旬的朝陽一大早即從河下游方向斜斜照射過來,慢慢驅走水上的霧氣,但還不足以引起任何暖意。由於時值枯水期,水面退得很遠,以致渡口河階顯得特別高踞。即使如此,眼前茫漠的水域仍舊有些看不到邊際:眼力所及的對岸,其實是水位降低後浮現的巨大沙洲,在淺綠色河水對比下,遠方的河中島就像是一片純白幻影。真正的河寬無從查證,但可以有一個參考數值:下游不遠處那座跨河大橋,橋長七點五公里。

這個位於北緯二十五度上的大城最早只是個渡口,緣河而興,成為數百萬人生息的家園,喧囂、混雜而髒亂(可以再誇大個三五倍來理解這些形容詞),平日的活絡生猛很容易就教人渾然忘記不遠處那條巨流的存在。然而站在清晨的渡口,面對壯闊無極的聖河,背後那整座城市突然就顯得無足輕重了起來。

這是我連續第二天早晨來到這個渡口,因為完全著迷於(我將它稱之為) cosmic theatre —「宇宙劇場」的繽紛與燦爛:聖與俗,淨與穢,同時具在,轉換無礙。站在此岸,在眾人和漫遊覓食的豬羊與鴉群鷺鳥之間,腳下泥濘裡餿水、排泄物、腐屍、垃圾匯聚,近岸的水或白濁或深藍或墨綠,但才兩三公尺外水稍深的泊船處,就已經是船伕、勞動者、婆羅門的浴場,挑夫洗菜、婦人擣衣的地方;但他們同時也在渡口兩旁的河灘上大小解。當襁褓中的新生嬰兒讓母親抱著,或穿戴如王侯、后妃的新婚夫婦在家人簇擁下來到低處河階,他們脫下鞋子,往前一步,蹲下圍成一圈,瞬間那方寸之地即變成聖殿,年長婦人將供品一一羅列,點燃油燈,然後對著空中和大河念念有辭,有條不紊地為新婚者或乳嬰進行各項儀式,平靜而莊嚴。儀式結束,收拾供品——有的帶回家,有的順手丟進河裡,剩下一些細碎留給乞兒——然後起身,後退一步,套上鞋子離去,神聖空間倏忽消失,喧囂回流,大小便的繼續大小便,丟垃圾的繼續丟垃圾,覓食的兀自覓食,沐浴的照常沐浴,汲水的忙著汲水。

這裡是釋迦族那個有名的苦修成就者最後一次渡河之處,當時只是恆迦聖河(Gavga) 邊上一座小小村落。若干年後,摩揭陀國 (Magadha) 朝廷從王舍城 (Rajagriha) 北遷,將漁村渡口建設為主宰整個印度亞大陸的孔雀王朝 (Maurya) 神經中樞,此即無憂王 (Awoka也就是阿育王) 的華氏城 (Pataliputra); 那是兩千三百年前的事了。今日它是印度比哈爾省 (Bihar) 省會帕特那 (Patna)。完全碰巧的,我遇到一年一度的辯才天女 (Sarasvati) 祭典。辯才天女是毗溼奴 (Visnu) 神妃,以美貌著稱,也是知識和藝術之神;所以主要是屬於學童的節日。但是和任何祭日一樣,如果能夠到這銀河下凡之水中行淨身禮,特別可以拂除累劫惡業,獲取現世安穩,因此也是每個人的沐浴日。





特別的一天

安殊童 (Anshu Kumar) 一大早不用母親叫醒就自己起床,然後和爸爸明月輪 (Candraka) 從村子走到五公里外的大馬路上搭巴士進城,又從車站走到恆河渡口。安殊今年就讀六年級,已經十三歲了,但瘦小的他看起來不到十歲。渡口已經有不少人,特別是有很多上學年紀的孩子。父子兩人在河階中段的平台上找到一個位置,放下小背包,無言地站在那裡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們知道今天來此的目的,但河上的風吹在臉上帶著寒意,可以想見河水;而那寒意驅走了安殊最後的疲憊。

已經有很多人陸續在浴場完成淨身儀式。父親摸了摸臉上短短的鬍渣,低頭對安殊輕聲說了些什麼,就開始褪去身上的衣褲。他先把原來當作圍巾的披肩解下,圍在雙手交抱胸前的安殊身上,接著就不再遲疑,脫掉衣物和鞋襪,和背包一起放在安殊腳邊,深小麥膚色的他只著一件泳褲般的底褲,走下河階,踩過髒污的泥濘和幾塊踏腳石,然後和其他男女老幼在及腰的水中淨身。安殊一直注視著父親在河裡的動靜,偶爾看看腳邊的東西,還有身旁這個來自遠方的陌生人。

十幾分鐘後父親溼答答的上來了,從背包中取出一塊纏腰布,擦拭頭髮和身體,再用腰布圍著,以隻手脫下溼內褲,換上一件乾的。穿好上衣和長褲後,父親拿著腰布再次下去,在淺水區搓揉了幾下才又走上來。他把腰布的水擰在自己腳上洗淨泥濘,然後擦乾穿上鞋襪。除了頭髮仍有些溼濡,明月輪看起來和下水前沒有兩樣;或者說看不出他剛剛又完成了生命中一次重要的儀式(而不是生活中的插曲)。

比起父親,安殊的眼睛不算大,但睫毛卻相對長了許多,讓人直覺是個善感的孩子。安殊看看父親,又看看我,我趕忙將眼光移開。他將披肩交給父親,衣褲脫了放在腳前,突然就跑下了階梯。他真是瘦得可以。和其他人一樣,走過河灘上的泥濘,到達踏腳石的終點,他不能回頭了,伸出右腳探了探。我轉頭看一下做父親的,他正注意著安殊;再回頭安殊人已經在沐浴者中間。

他在水中尤其顯得小,但其他大人各行其是,也沒人特別關照他。他一開始看來有些不知所措,或許是冷,半截身子杵在水中一動不動。他認真地觀察身邊大人的做法,然後慢慢跟著行禮如儀:面向東方,念誦禱詞,一邊手心盛水,漱口三次,接著以水澆洗頭頂、眼耳鼻諸竅以及胸部;最後將全身直到頭頂浸泡水中三次。當安殊一個人在聖河中沐浴時,我發現明月輪並沒有全程監看。一個瘦弱的孩子第一次下水行沐浴禮,做父親的似乎不怎麼擔心,多半時間他憂鬱的眼神望向茫漠的遠方,彷彿心事重重。

安殊上來了,今天大老遠走這一趟路的主要目的已經達成,他懂事地自己擦著身子,父子倆都沒說什麼,好像這一切都理所當然;或者儀式過程不應穿插俗世的言語以免褻瀆莊嚴。父親的表情從先前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改變,平靜得讓我僅能從他深邃的眼神讀出勉強可理解為欣慰的波紋,但也只一閃而逝。當安殊習慣性地又瞧瞧身旁的我(這人怎麼還在這裡),有如要補償似的,我回給他一個讚許的笑。他羞怯地垂下眼瞼,很快穿上衣服,兀自在那邊發抖。但陽光已經慢慢加溫,婦女浴後相對而立,各抓住擰過的紗麗兩角高舉過頭晾晒,鮮豔的原色在風中鼓脹如帆,很快也就乾了。





如果在他方

這整個早上,還有不少像安殊那樣大小的孩子在沒有大人陪同之下完成沐浴禮。他們或許就住在渡口附近,在河階上俐落脫下衣物,到河裡熟練地淨身,然後帶著歡愉的神情上來穿上衣服,一溜煙就跑不見了。由於我待得夠久,好幾個單獨前來沐浴的人還託我幫忙看管衣物,其中包括一個年輕的婆羅門。我又沈浸在越來越熱鬧的渡口神聖劇場景當中,忽然回神,明月輪不見了,安殊一個人站在亮晃晃的陽光下,同我一起俯瞰眼前這一切。我本以為做父親的又到河那邊取水什麼的,但是搜尋不到他的身影;要不就是到渡口上方的祠堂行布薩供養,可是十分、二十分鐘過去還不見回來,連安殊都頻頻回頭張望,帶著些許不安。我一方面想全程觀察渡口上這對父子,一方面覺得不應該在這時把小安殊丟下,好像我和他父親已經有了協議一般。明月輪走了將近一個鐘頭才回來,兩手空空,不是去祠堂,也不是去買東西;大概上哪找人或商議什麼事去了。他就那麼放心地將很少出遠門的小孩留在人來人往的渡口,就像先前讓安殊一個人下去河裡一樣。

與此同時,我腦海裡不斷浮現的,是旅途上所見「沒有大人在場」的許多畫面:放學後在滿是荊棘的阿旃陀曠野牧羊的孩子;鎮日在車水馬龍的孟買街頭穿梭販賣廉價塑料玩具的孩子;在迦耶城毗溼奴祠外尼連禪河灘上推銷火葬柴薪的孩子;在菩提迦耶芥子花盛開的沼澤邊趕牛的孩子;在古老的奧蘭加堡石牆下割草的孩子;在法達浦爾乾旱的田園採摘棉花的孩子;在科欽渡船上鬻歌為生的孩子;在加爾各答人行道的無憂樹下背著沈重木箱的擦鞋童,披著粗棉毯露出瘦弱小腿吹奏木笛的乞兒……然後我總是要想到我所居住的那個同樣位在北緯二十五度上,同樣有大河蜿蜒而過,有水門而沒有渡口,河堤高聳的城市,以及那個城市中許多在父母全力撫育、嚴密戒護下井然有序地成長的小孩。

渡口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潮,是離開的時候了。我跳上一艘擁擠的渡船,以為所有的船都是要到河對岸。開行了好一陣子,船夫問我要去哪裡(他說的印地語,我只是會意),我伸手指指彼岸,又比向原來的渡口,意思是我想渡河往返。船夫一逕搖頭擺手,表情痛苦,說了很多話,我想大概是「這艘船的目的地在下游很遠的地方,我們不到北岸;如果你要我現在送你回南岸渡口也可以,但我要收你兩百盧比」。我知道其他乘客的船資是十盧比,立刻拒絕這離譜的要求。我是做了傻事,沒弄清楚狀況就匆匆上船,但我不要當著這麼多人面前再當冤大頭。雙方都很堅持,最後我被放到河中島上,進退不得。

這裡的水與沙都乾淨無比,但見夜鷺留下的足印然毫無人跡。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脫下鞋襪,踩著柔細河沙,一掬清涼河水,然後遙望南岸的渡口。那些喧譁與雜沓、泥濘與髒污,所有聲音與氣味一下離得好遠好遠。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念那裡。

——2002年4月為陳正益《雲霄飛車家庭》(九歌)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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