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2日 星期日

天空去來






再不能往前啦!前面天和地已經連在一起﹐

水用繩子捆在背上﹐火掛在腰帶中間﹐

叉子槍劃著天空嘁哩卡擦響。

        (一個西藏收稅官的報告, 引自馬麗華《藏北遊歷》)


1994年九月﹐在北京的書展活動結束後﹐即飛往86年的舊遊之地成都。由於滿心都是眼前的西藏之旅﹐竟絲毫沒有再好好看看其時已經大不一樣的中國內地輻輳之都的心思﹐將八年前騎著車子四處求索的三國、杜甫、漢畫像磚或是麻婆豆腐、擔擔麵都置之腦後;甚至也忘了當年是在如何一種莫名的焦慮中離去。

那是五月四日青年節(台灣則是文藝節)﹐夏令時間開始的日子﹐傍晚去成都車站的路上﹐聽司機說有一架華航747班機飛到了廣州白雲機場(也就是王錫爵的投誠事件)。當時台灣當局仍嚴禁人民前往中國大陸﹐我剛結束在日本的學業即將返台﹐想說走後門大概不會被發覺吧﹐也沒告知台灣親友﹐就從神戶搭「鑒真號」前往上海(台灣用詞是「潛赴匪區」)﹐展開刻骨銘心的六個星期「震撼教育」。

首次發生的民航機投誠事件﹐讓身處禁地的我擔心兩岸情勢因此緊張起來﹐說不定回不了台灣﹐於是搭夜車下重慶﹐天濛濛亮時到達﹐沒心情再停留﹐大雨中直接前往江岸碼頭找到開往武漢的江渝13號出川﹐然後從漢口飛南京轉上海﹐直到在提籃橋公平路碼頭重又上了「鑒真號」才鬆了口氣。

相對於86年的慌亂﹐94年這次則是興奮﹐無以名狀﹐因為西藏﹐那片平均高度比擁有兩百多座三千公尺級山峰的台灣任何一點都高的高原。



入藏儀式

那時成都每天一早有兩班飛機﹐相隔十分鐘起飛前往拉薩﹐四點多就得起床﹐五點搭車去雙流機場﹐不能晚﹐為要劃靠窗的座位。拿到20A登機證順利上得飛機﹐發現竟是西南航空嶄新的波音757噴射客機﹐於是又把86年搭仿製舊蘇聯圖波列夫(還是伊留申)型老螺旋槳飛機的忐忑記憶拋得老遠。旁邊一團和我一樣興奮的德國旅人﹐其餘多是表情冷漠的漢族男女商人﹐但隔幾排座位有幾個高壯的藏族男子﹐著深茶色厚毛披肩﹐留長髮﹐以及明顯的氣味﹐彷彿剛從藏北牧區的帳篷中走出來﹐鼓鼓的獸皮行囊裡裝著羊毛、麝香或犛牛尾巴。

起飛後迅速穿過灰色雲層﹐爬升到國內線七千五百米巡航高度﹐窗外一望滿鋪平整厚實棉絮的雲海﹐在七點多的朝陽中貼著帶暖意的銀箔或鍍金﹐757飛起來平靜而安穩。「真是入藏的好日子。」正陶醉著﹐突然發現南方遠處有些形狀怪異的雲塊突出在平整棉絮之上﹐仔細看了又看﹐確定那是錐狀的雪山。才飛了十來分鐘﹐還在青藏高原的東端﹐唯一達到如此高度的﹐除非貢噶山﹐海拔7,556公尺﹐與飛機等高﹐然而感覺是那樣不真實﹐比較像海上仙山。

飛航到了中段﹐雲層漸薄﹐崢嶸起伏的山巒竟就在腳下近處﹐光禿的岩脈、山凹的積雪、翠綠的草場、土耳其玉鑲嵌似的湖泊﹐歷歷在目﹐連草場上牲口走出來的小徑都清楚得很。是的﹐因為你正飛行在平均高度四千五百公尺的大地之上。你甚至看到一些泥灰色的城市﹐比方﹐幾乎在成都正西方的昌都。過了昌都﹐飛機轉向西南﹐然後你就真的在西藏之上了。你不想錯過一景一物﹐緊貼在窗子上目不轉睛看著看著﹐德國人們也安靜而肅穆﹐只有那些早已飛過太多次的漢人若無其事地打瞌睡。才過多久腳下突然出現一道東西走向的寬廣濁流﹐近似周遭群山大地的黃褐色。飛機正以它為地標向它的上游飛去。雅魯藏布﹐或者布拉馬普特拉河﹐和印度河同源等長(2,897公里)卻匯入恆河出海的雪山之子。

接著機翼後緣的輔助翼伸出來了,那是飛機高度降低的信號,雅魯藏布更加貼近,河岸的田野、泥路都是雨後的水窪。終於要踏上西藏的土地了﹐睜大眼睛邊看邊用力吞嚥口水壓住興奮。這一陣興奮還來不及收斂﹐奇怪的是那輔助翼卻先收了回去﹐並且機首抬高﹐衝入雲層。「女士們、先生們﹐」機內廣播﹐「由於貢嘎機場能見度不佳﹐為了安全起見……」隨著艙內此起彼落的嘆息聲﹐飛機右旋繞了個U形大彎﹐採比去路偏北的航道悠悠飛回了成都。西藏還是遠在天邊﹐心情壞到了極點。



西藏做為一個國家

現代旅人的入藏儀式﹐所謂戲劇性至多也就這樣了:一絲絲驚奇﹐一點點挫折。然而在昔時大探險時代﹐任何一個外人的入藏行旅﹐都是一首帶著神話色彩的傳奇史詩;尤其﹐在那個荒涼而險惡的舞台上﹐女性也沒有缺席。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對西藏的控制有如強弩之末﹐俄、英強權交鋒突然就同時對準了這片雪域祕境──英領印度政府判斷已經把勢力擴張到中亞的俄羅斯接下來將奪取西藏﹐作為拿下印度的跳板﹐所以英國必須先一步將西藏納入勢力範圍;但清政府也無法坐視。第13世達賴喇嘛依違於眾強權之間﹐既需要藉助外力強國固本﹐同時又對外來者懷著強烈疑懼﹐因為外國勢力會利用達賴與班禪的內部矛盾輕易達到目的﹐於是不由分說先採取嚴厲的鎖國政策。

西藏是中國、新疆、蒙古前往印度的重要通道﹐鹽、茶、礦物、畜產的貿易一直都很活躍﹐文化尤其是宗教的交流自來非常熱絡﹐但由於地形的高曠、地理位置的孤絕﹐加上自然環境的極端不適人居﹐導致行旅艱難﹐出入事大非同小可﹐藏地乃自成一個天封地塞的國度。從歷史上看來﹐它剽悍難欺﹐中國號稱鼎盛的漢唐﹐也無從羈縻之。安史之亂後唐帝國中衰﹐吐蕃結合吐谷渾等20萬大軍﹐從隴山一路東進﹐並於代宗廣德元年(公元763年)初冬長驅直入京畿長安;由於皇帝早就出逃﹐官、兵竄散﹐吐蕃完全沒有遭到抵抗。他們立了半個世紀前入藏的金城公主族弟廣武王為皇帝﹐改元、大赦﹐又掠奪許多財物﹐順便帶走不少技術人員﹐大鬧15天之後引遁﹐在郭子儀率領的官兵倉皇趕到之前。

一直到上個世紀50年代為止﹐中國統治者幾未曾在藏地染指涉足﹐曾經將藏地納入版圖的﹐是另外一個外族蒙元。明朝表面上承其餘緒﹐實際任由藏族護教王、闡教王、大寶法王等僧俗勢力「因俗以為治」。康熙末年蒙古族準噶爾部侵佔西藏﹐清兵入藏驅逐之﹐西藏再一次進入中國版圖﹐但在藏地能夠有效控制並管理的﹐仍是西藏政府﹐而非中國;何況藏人也不承認清廷對西藏領土的主張(對民國亦然)。反而是藏人對其傳統領地的主張一直都很明確:西藏「東方邊界至漢人會聚之地﹐抵達如白綢覆蓋之賀蘭山山脈﹐比面與突厥交界處抵達如魚脊背的沙山處﹐統治世界三分之二的地方」(貢噶多吉《紅史》)這是籠統而詩意的說詞。比較明晰的劃分﹐可以試著將民國時代的西藏地方加上青海、西康兩省;或當今人民共和國的西藏自治區加上青海省﹐以及四川、雲南、甘肅的藏族自治州。其實就是唐代會盟後議定的國界﹐包括了整個青藏高原和不丹、錫金、尼泊爾、拉達克所有通行拉薩官方語文、信奉藏傳佛教地區﹐面積可達250萬平方公里﹐大小可排名世界第十大國。



大探險時代之華

1890年藏印條約後﹐情勢變得複雜而緊迫﹐但與此同時﹐外界對西藏大部分地區的知識極度匱乏﹐地圖上還有大片空白地帶。於是最受矚目的瑞典人斯文.赫定之探險﹐乃能同時獲得瑞典、沙俄、德國皇室以及英國官方的大力支持﹐可以說是列強逐鹿中亞的受益者。1900年七月他展開第一次西藏探險﹐從塔里木盆地前往藏東高原﹐三個月後﹐如他在回憶錄上說的﹐「在死亡陰影中撤退」。翌年初夏﹐在樓蘭結束成果豐碩的探險後﹐他二度組織大隊人馬進入藏北。八月他們已經踏上前往拉薩的主要道路﹐卻遭到地方官員與武裝軍隊全面攔阻不前﹐南下不成﹐於是迂迴西進﹐橫越羌塘高原無人區﹐於年底抵達阿里。

1906年七月他與一班隨從和58匹馬、36頭騾子從喀什米爾再度啟程﹐一個老隊員彷彿預見此行之慘烈似的﹐帶著兒子和壽衣同行﹐以便途中死亡時可以有個體面的葬禮。目標拉薩﹐他們向東深入羌塘高原﹐在平均海拔五千公尺以上、最低溫可達絕對零度 (-40°C) 的地方﹐一方面和瘧疾、高山症、脫水、失溫、飢餓、過勞的痛苦搏鬥﹐一方面與官兵捉迷藏﹐兩年間身心飽受折磨﹐其間有81天未見其他人類﹐六個月沒見過樹木﹐卻仍能一路穿越未知之境﹐測繪山脈、河湖﹐在凱拉斯聖山附近發現印度河和布拉瑪普特拉河發源地﹐並確認了外喜馬拉雅山﹐即岡底斯山的存在﹐填補地圖上的大量空白﹐還在日喀則度過藏曆新年﹐與十世班禪喇嘛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然而此時他們已折損了52匹馬﹐而騾子只剩最後一頭。

赫定是個探險家意識很強的人﹐當他擺脫監視在雅魯藏布上搭船前往日喀則時﹐曾動念要不要趁此順流而下﹐直探拉薩﹐但想到三年前楊赫斯本和麥唐納將軍才率領兩千多名官兵到過那裡﹐他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他知道有一個日本僧侶河口慧海﹐於1900年七月(也就是赫定帶領大批人馬第一次向西藏攻堅的時候)﹐既無隨從也無馱隊﹐更別說皇家贊助﹐卻能隻身翻越尼泊爾西部雪山﹐喬裝入境西藏﹐並在翌年三月抵達拉薩﹐總共在那裡停留了一年多,還差點成為達賴喇嘛的御醫﹐不知道赫定還會不會走上這一趟。其實拉薩在更早之前已經留下歐洲人足跡:1661年﹐耶穌會教士白乃心 (J. Grueber)、吳爾鐸 (A. C. d’Orville) 從北京經西寧前往拉薩;18世紀中葉嘉布遣會 (Capuchins) 還在拉薩建立了傳教站。



入藏儀式:Part Ⅱ

赫定的事功在在教人驚嘆;河口入藏本末彷彿一個平凡人行奇蹟的連續;但最迷人的﹐也許要數1923年法國女子亞歷珊卓.大衛-尼爾和一個孩子似的喇嘛阿普.雍殿結伴從橫斷山脈前往拉薩朝聖的一場神通遊戲。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至於前面提到的﹐我那帶著「一絲絲驚奇﹐一點點挫折」的西藏之旅﹐第二天又在同一時間﹐搭同班飛機﹐坐同一位置﹐重飛一次(所以前一天是「青藏高原免費空中一日遊」)。雲海依舊﹐如整塊白玉雕成的貢嘎雪山還是挺立其上﹐此外什麼都不一樣了:雲層極厚﹐底下什麼也看不到。我心裡一沈﹐拜託不要又得飛回成都了。給我西藏﹐其他我都不要!雅魯藏布再度現身時﹐我反倒是緊張地盯著機翼。還好飛機終於準點降落﹐在那個海拔將近四千公尺的機場。出了機艙﹐踏上西藏土地﹐看著大雨過後能見度極佳的五千米級群山聳立四圍﹐呼吸著(是的﹐舒服地呼吸著含氧量似乎沒有異樣的)空氣﹐我滿足地笑著﹐都快哭了。

搭車先沿著雅魯藏布西行﹐過曲水大橋後北上﹐路的右面已經是拉薩河﹐河面寬廣﹐河水潔淨﹐映著深藍色的天空和對岸山巒﹐岸上白楊﹐眼中所見顏色如此飽滿﹐世界如此真實貼近﹐卻又遙遠如夢。兩個多鐘頭後抵達拉薩市區旅館﹐花了點時間辦好入住手續﹐記得那是十二點半﹐正要走向房間﹐突然一陣﹐怎麼說呢﹐感覺像嚴重耳鳴﹐帶著質量的無聲之聲自頭殼中「響起」﹐也像最細最細的長針毫不遲疑地穿刺你的太陽穴。來了﹐我告訴自己﹐你並不會是例外﹐不會因為你的虔誠、專注或做過什麼心理準備﹐而免於高山症的凌遲。沒想到的是﹐它延續了四個日夜。你只要想像你染患嚴重感冒的樣子﹐但頭痛的程度要乘以十倍。大部分時間你虛弱地躺著﹐卻無論如何睡不著;你知道你需要吃點東西增加體力﹐但毫無食慾﹐唯有不斷喝水。到了第三天﹐你意識清晰﹐但靈魂渙散﹐死神彷彿就在門後暗處徘徊。



漂浮﹐在拔海五千四百公尺

奇怪的是﹐每天早晨有一段時間頭痛趨緩﹐於是你依次去了色拉寺、哲蚌寺和甘丹寺﹐一天一寺。你帶著午餐﹐但勉強吃得下的就那顆小蘋果。下午就是熬﹐攤在車上或床上﹐不思不想﹐熬過了下午就繼續熬漫長的黑夜。第五天﹐依照計畫前往日喀則﹐四天沒吃沒睡﹐感覺自己輕得像隻遊魂﹐坐在車上﹐用盡全力讓眼睛睜開﹐因為4,794公尺的岡巴隘口是你所曾在地球上踩過的最高點﹐因為霧散之後的聖湖羊卓雍錯平靜如最後的安慰﹐因為(馬上改寫記錄的)5,036公尺的卡惹隘口和7,206公尺的寧金岡桑峰腳下的冰河﹐冰河邊緣的黑帳篷遊牧家族﹐沙漠﹐沼澤…..你時睡時醒﹐或者你只是夢見自己醒來﹐看著夢中風景﹐喃喃夢囈。「如果能死在這樣的地方﹐那是至高恩寵﹐無上的幸福。」

當天傍晚抵達日喀則﹐你已經虛弱到極點﹐疼痛依舊劇烈﹐額頭也火燙得什麼似的﹐向旅店的服務員要點冰塊做冰敷﹐沒有﹐你無可如何﹐這是西藏﹐西藏之西﹐是你自己的旅程。悠悠緩緩踱回房間﹐那時一小片金黃色夕照貼在走道牆上﹐你試著找到窗外只剩一角的太陽﹐想或許這是最後一眼了﹐卻了無憂懼。浴室的水是冰冷的﹐於是你拿毛巾沾溼了敷在額頭上。整個晚上你昏沈沈躺著﹐隔些時候就忍著疼痛爬起來﹐把發熱了的毛巾取下到浴室重新沾溼﹐不斷重複。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你發現你剛剛小睡了一覺﹐並沒有做夢﹐只是無抵抗地沈入並溶解於極深的幽闇﹐但那黑暗已經不是幾天來令人窒息的無明。接著你抓到一個陌生的感覺:雖然疲憊虛弱依舊﹐但頭不痛了。你站起來﹐四處走走﹐照照鏡子﹐這時你忽然感覺到餓。沒事了﹐都過去了﹐一個平地人的入藏儀式完成了:一次短暫的死亡﹐以及意外的重生。然而預定的行程也已過去了一大半。



本來面目

再度回到拉薩﹐就能租了單車四處遊逛﹐也開始打電話給一些朋友介紹的本地文化出版界人士。那時看過的西藏作品不多﹐出發前想辦法聯絡到小說家扎西達娃﹐他說他人在北京﹐暫時不回拉薩;但他建議我找一些人﹐其中一位即是馬麗華女士。坦白說﹐我對藏地的漢人是有一些疑懼的﹐何況我來西藏本來就是要認識「真正的西藏人」。當我找司機﹐找導遊﹐一定先聲明「藏族的」。即便這是西藏﹐但在拉薩大街上藏人看起來卻好像配角(就是「被統治者」的意思)﹐衣衫襤褸的一定是藏人﹐開店舖的多是漢人﹐四川的﹐或雲南的;來自內地的遊客鄙夷地看著大昭寺前渾身是土的乞食朝聖者﹐並且在肅穆的佛殿中喧譁﹐指三道四。日本有一句諺語:就算腐爛發臭﹐鯛(音如「太」﹐一種祭神的上等魚)還是鯛。漢人在那裡就是一種身分﹐優越的﹐體面的身分﹐一如當年英國人在印度﹐或法國人在北非﹐即使你在本國什麼都不是。

也許我只是多心﹐放不下成見。可是當馬女士依約來到我的旅店﹐從配了駕駛的賓士牌轎車(大陸叫「奔馳」)中走出來時﹐我無來由的疑懼當即加深了。那可是將近十年前﹐改革開放浪潮遲遲才抵達的西藏首府拉薩﹐藏人仍以徒步為主﹐小車多是吉普或日製四輪驅動以應付極差的路況﹐賓士車真的非常突兀(我在西藏時就看到這麼一輛)。她是作家、文人﹐但也是作協和文聯副主席﹐是個高官。雖然她很客氣﹐送我書﹐又帶我認識其他長住拉薩的文藝工作者(其實是很優秀的﹐只因是漢人﹐又被我扣了分)﹐但我和他們說話時總不能專心﹐看他們逸興湍飛談西藏、讚嘆西藏、表述對西藏的愛時﹐我的反應總是保留又保留。

在西藏之行約半年前﹐我曾經接到一封來自西藏的信﹐是個漢人作家想在台灣出書;這次人都到了拉薩﹐於是也約他一見。他到了旅舍﹐就說要到房間來談話;到了房裡﹐又神神祕祕地拿出一本他參與編輯的關於所謂平定1989年三月西藏暴亂的實錄﹐很是得意的樣子﹐而我看到的儘是猥瑣。(一個人有權利選擇或不選擇﹐但一個知識分子那麼輕易地就站在統治者/強者那邊﹐未免太…)這就更讓我對藏地的漢人難以交心信任。種種種種﹐導致我無法認真看待馬麗華的作品﹐等離開了西藏﹐也就失去了聯絡。

所以我是在將近十年之後﹐當她的《藏北遊歷》在台北出版時﹐才開始認識她的﹐也才第一次警醒到﹐我所見到的山東女子馬麗華﹐那時已經在西藏待了18個年頭;寫作難度極高、份量很重的作品《西行阿里》、《靈魂像風》和《藏北遊歷》已經出版;而且她剛完成大型電視紀錄片《西藏文化系列》12集的編導與撰稿。那時的我只因她是漢人而看不見其他﹐或者只看到她的客氣平常而渾然不覺這個女子是從(100年前)斯文.赫定、河口慧海或(80年前)亞歷珊卓.大衛-尼爾留下足跡與血跡的那些死神、惡疫環伺的路上走過來的﹐並且以渾身病痛做為代價。現在我必須開始疑懼的是我自己:會不會我只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犬儒﹐一個不折不扣的血統論者。

何況西藏如今面對的﹐也不止是種族或政治問題。地球的暖化將長期為西藏的人與自然帶來什麼樣的影響?現代化、全球化的浪潮又將給它帶來如何的衝擊?就好像一個在人煙罕至、沒有公路沒有電氣的羌唐帳篷中長大的孩子﹐有一天他迷了路忽然走到一列正停著的火車旁﹐好奇跳了上了一節運貨車廂﹐然後在角落疲倦地睡著;當他醒來﹐走出去﹐發現他正在上海北站前廣場上。只是睡了一覺﹐醒來卻是300年。這就是西藏人和他們的生活方式即將面對的處境。這不是寓言﹐青海格爾木到拉薩的青藏鐵路已經開工了﹐很快就會有掛著「拉薩-北京」、「拉薩-上海」或「拉薩-九龍」的直通車列奔馳在西藏和一個並不特別等待它的世界之間。

這時我們就會痛切地理解到馬麗華以及她西藏書寫的意義了。她不是去玩個十天八天就要寫本書的人;如果她要剝削西藏﹐她首先剝削掉的是自己生命的一大部份。這世界有幾個人﹐能夠在西藏待那麼久﹐去過那麼多地方﹐遇見那麼多人﹐又做了那麼多事?就好像﹐這世界能有幾個斯文.赫定、河口慧海或亞歷珊卓.大衛-尼爾?西藏可不是巴黎、紐約、東京、台北。西藏的時空是由大自然主宰的﹐即使人為的敵意網羅已經撤除﹐但大自然的結界依舊森嚴:極端的高度﹐極端的溫差﹐極端的暴烈與孤絕﹐所有人為造作在那裡都變成小寫﹐生命在那裡一無所有除了本來面目﹐非聖非俗﹐即生即死。因而美麗﹐所以莊嚴。

——2004年2月為馬麗華 《藏北遊歷》 (西遊記) 而作



河口慧海


Alexandra David-Né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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