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2日 星期日

拿努克禮讚




不管什麼時候,你抬頭望天,想到世界各地上空,此時此刻至少同時有六千架民航客機、載著百萬旅客,在高度數萬英尺的地方(以整個地球的尺度而言)非常緩慢地漂移,你首先也許會感到不可思議,然後呢?然後,如果是我的話,我會覺得很累。

純就速度與安全性而言,飛機肯定優於其他交通工具。汽車事故之多就不用說了,在斯里蘭卡和印度,我曾多次經過火車脫軌和落橋的現場,也曾在日本目睹我準備搭乘前往海參崴的一艘俄羅斯籍客貨輪翻覆港中。我知道有些人很喜歡搭飛機;如果是長途旅行,飛機其實也是最經濟的選擇。但我也知道很多人和我一樣幽閉恐懼。

對大多數只能選擇飛機經濟艙作長程移動的人來說,在極為侷促的空間被定時餵食,客觀而言,是介於養雞場的肉雞和植物人之間的狀態;如果你又全程無法入睡,那你的處境比在警局發著惡臭的小房間中接受刑求的犯人根本好不了多少。我說的其實就是自己。當我想到每天都有那麼多人或興奮或無奈地要忍受這種荒謬酷刑,就會感到很累很累。

我同意在某些情況下,快就是舒適。如果每個人都得像馬可.波羅一樣,冒著生命危險渡過地中海的波濤,穿越中亞的無垠沙漠,跋涉東突厥斯坦的雪山,應付沿途各國的稅吏與盜匪,花費好幾年時間才能往來一趟歐亞,也許你一輩子都不會想去亞力山卓、大馬士革、君士坦丁堡或威尼斯,更到不了美洲與澳洲。幸或不幸,現在我們有多種選擇,結果多數人選擇飛行,隨身攜帶笨重行李──我們自己編織的時間牢籠。比方我那些常換工作的朋友們,年假永遠不會超過十天,預算有限,還能怎樣?

至於暫時逃出牢籠餘悸猶存的我,這幾年的旅行,則是盡可能將速度放慢,能不搭飛機就不搭,在遲緩得有如永遠醒不過來的夢一般的夜行列車或擠成沙丁魚罐頭的野雞車中自得其樂,以騎單車、徒步、搭空蕩蕩(因為沒什麼人知曉)的客貨輪完成我的旅行。這其中,航海最悠閒最特別,步行最從容,騎車最為自由,也因為自由而特別愉悅。



梅雨鋒面逼近的2005年五月第一個禮拜,在騎乘單車遠征過五大洲的存青 (Vicky)和心靜 (Pinky) 陪同下,三個人騎車從台中出發北上。記得高一暑假第一次騎車遠行,也是和兩個同班同學,從中部沿台三線轉台一線南下墾丁。這一次我們說好要走台三線,也就是串連了東勢、卓蘭、大湖、三灣、北埔、大溪那條早年所謂「番漢交界線」的山路,風景好,平日車子也少。計畫中存青、心靜將陪騎到北埔為止,之後我將單獨上路騎回台北。

存青將她剛完成橫越北美洲、特別以加拿大極北原住民為名的「拿努克」(Nanook)出借,讓我好不虛榮。從存青、心靜環球騎乘時期開始,她們在旅途上每隔一陣子就發信回來,總是有許多美妙不可思議的遭遇,讓我開心得彷如與她們同行。如今拿努克就在腳下,兩位車壇天后並肩而騎,同行夢想畢竟成真。為了宣示成為單車一族決心,也是為往後長途騎乘需要,當了數十年四眼田雞的我,利用這次機會總算克服心理障礙配了副隱形眼鏡。

出發前日,我們先將車子騎到車行檢修,老闆賴先生不經意提到「豐原到后里的自行車道開放囉」;他說的是利用台鐵舊山線大甲溪鐵橋、九號隧道整備而成的單車專用道,存青當下決定改變路線,先騎騎豐后車道再說。一如以往,她當然都是對的!那條新車道並不長,卻美妙刺激到不行,只有親身體會才知道。





之後我們盤桓於三義一帶山水之間,邂逅一個接一個傳奇有趣的人物,無非不期而遇,因而備覺驚喜。我們在一路飄著桐花幽香的綠色隧道穿行,在成千上萬澤蛙、樹蛙鳴叫聲中於湖畔夜宿;因為半途鏈條故障,拿努克和我必須搭便車從山上回返市集修理,使得我們騎乘半天結果進度歸零,卻也因此而可以理直氣壯搭車前往北埔拜訪可愛的大隘山莊主人(所以三個人心裡都暗暗感謝拿努克)。

那時節即將入梅,雖盛夏未至卻暑氣襲人,但有存青、心靜為伴,終日一派閒適,且笑聲不斷,儘管行程波折,也能隨遇而安,很有點不朽俳人同時也是偉大旅者松尾芭蕉(1644-1694)路上的況味:
身無分文,途中無慮。寬步以代轎,晚食以充飢,其味甘旨,勝於魚肉。居無定所,行無定處,朝發無定時。一日惟有二願:夜能安宿,足有草履。區區小事,如此足矣。旅次之中,心情時時變換,意緒日日更新。倘偶遇稍解風雅之人,不勝欣喜。」(《奧州小道.笈中小札》﹐河北教育)
我終於見識到這兩位非凡女性的旅行神髓,也不時憶及她們過去遠遊的路上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畫面。比方存青在她的書中提到的,梭羅的瓦爾登湖的一夜。



存青對我描述那個絕對的夜晚時,眼神清亮而深邃,讓我不禁想到另一位我心儀的單車旅行家,愛爾蘭的黛芙拉.墨菲 (Dervla Murphy)。四十年前,當和她的羅西南帖 (Rozinante) 狼狽蹎躓於印度河上游杳無人煙的高地峽谷間,儘管那是她所見過最荒涼的景色,但她卻說:
這片完整無缺的沈靜、這片沒有任何可以勾起與人類相關事物記憶的景致,造就了一種絕無僅有的自由感……有一刻,我甚至不再感受到那個(包括我自己生命在內的)不真實的(外在)世界,而只活在當下,只不過我是用一種抽離了自己之為人、用一種夢境般的方式活著。(《單騎伴我走天涯》, 馬可孛羅)
我想存青必定也是置身於那「完整無缺的沈靜」之中,並且和梭羅純真而素樸的心靈合一。

告別存青、心靜回到台北,梅雨季正式降臨。一個雲層很低的週末下午,我戴著隱形眼鏡,騎上拿努克,從內湖穿越大半個台北市前往木柵訪友,卻忘了時間,離開時已是午夜;才騎沒多遠,豆大雨點開始漫天蓋地撲來。我穿上輕便雨衣,決定繼續騎下去,那時莊敬隧道附近昏黑的軍功路匯聚山坡雨水,迅速變成急流小溪,拿努克沒有車燈,但作為長途旅行車的它堅實的車架此刻只會讓我感到穩重可靠,因此一點都不害怕。我因為拿努克而得到解放:人一旦不再恐懼,他就獲得了自由。

我在大雨傾盆的深夜騎了一個半鐘頭才回到家,全身溼透,卻滿心喜悅。我拍拍拿努克,然後去洗澡更衣,很快又置身於熟悉的、溫暖乾燥的日常空間;回想不久前的一切,彷如夢境。是的,在一些幽暗的路段,當我在重重雨幕的圍場中專心一意踩踏前進,即使偶有汽、機車滑過身旁,但那時除了雨聲我似乎什麼沒聽到。對我而言,也許那就是某種陌生的沈靜,有那麼一刻,那麼「完整無缺的沈靜」。

——2005年9月為 Pinky & Vicky《單車楓葉情》(經典)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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