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2日 星期日

每次提到彼




Als das Kind Kind war ……

每次提到彼得.漢克,他就想起PK.

89年10月他去法蘭克福參加一個國際展覽會,因為貪圖一點便宜,選擇搭乘新航。那也就是說,他在台北時間上午9點多起床,11點多搭車去機場,下午1點check-in,飛機兩點多起飛,7點抵達新加坡天已黑。在那個號稱世界最舒適的樟宜機場(也許是長旅的耗弱與疲憊的緣故,越是現代化的機場感覺越像醫院,令人失溫,而他必須冷凍在那座巨大的冰庫)待足4個小時,然後午夜航班帶著他半僵硬的軀體再度起飛(把靈魂遠遠拋在後面)。

他睡不著只能失神看著窗外,由於那裡一片漆黑,以致他一度還以為他睡著了。後來他看到成排成排的光點,如黑天鵝絨上的夜明珠串,這次他確信他是在做夢。但飛機緩降,才知道那是沙漠中的公路。飛機暫停(產油的)中東地區加油,感覺好像是特地為了加油才飛來似的。杜拜,空曠的候機室,全副武裝的傭兵,MP5 衝鋒槍。黎明仍遠,因為他背著太陽,一路飛向黑夜深處。

歐洲時間清晨5點,他開始看見一天起始的微光。兩個白晝之間的黑夜不是10個小時,而是(因為7小時的時差)17個小時。最長的一夜,但他還不得休息。法蘭克福機場籠在一層薄霧當中,這是秋晴的明顯預告。通關很快,還沒領到行李,已經看到PK等在那裡。如許寬闊開放的歐陸,沒有行李檢查,而且誰都可以深入機場接人?這是PK在這個當時仍通稱為西德的國度苦讀7載的第一個半年。PK開著一輛二手的小福斯,但在高速路上踩幾次油門就是160公里;因為不斷被超車,所以並不覺得快。

一個多小時後他們進入一個可以感覺到溫度的綠色城鎮,儘管天候已偏乾冷;PK正在海德堡大學先修語言課程。迎接他的是和PK賃居同一棟公寓的幾張陌生但友善的笑臉,以及很誇張的一整桌歐陸早餐。他胃口大開,但哪裡是餓,只是圖個新鮮:各式好吃的麵包,鮮乳酪,香腸,橘醬,乾果,蜂蜜。喔,真的還有碩大的蜜蜂(起初以為蒼蠅)不斷從窗外飛進飛出。

之後PK一邊教他德語一邊引領他逛街,經過馬丁.路德宣教的廣場,莫札特演奏的聖堂,吃鹽漬鯡魚三明治,啃金黃鴨梨,參觀古堡和馬克吐溫長住過的旅館,跨越石橋到馬克斯.韋伯舊居後山的哲學家小徑散策。由於PK的殷勤安排,長途飛行的痛苦早已遠離,他倦意全消,不知是因為來到新天地的興奮,或單純只是因為與PK久別重逢。PK有著射手座純然的熱情,其實也可以解讀為親密,只不過那不是他要的,那種親密。





他凝視山下流水,其實他看到的儘是PK;或者說他只是在表演一個看的姿勢給PK看。他一直說話,一直問問題,其實都是他呼喚PK名字的另一種形式。許多人脫了上衣在河濱草地上享受日晒,有如回到夏日;運載穀物或燃料的駁船順流而下,在水閘前拉著船笛,聽起來卻是冬日的沈鬱。他謹慎地懷抱樂觀期望如昔,但幾乎就在同時他已經知道什麼都不會發生,如昔。整天他飄飄然,沒有多餘力氣,思考、話語、動作之間有著明顯時間差,因此不會快樂,也不知哀傷。晚間10點,經過恍如隔世的44小時他才終於可以睡上一覺;比晚年嚴重失眠的毛澤東撐得還久。




第二年初秋他又來到PK身邊,那時PK已正式就讀北方的Dortmund大學,有了一個同居密友,而東德、西德已成為歷史名詞。Dortmund是魯爾區許多工業城市之一,大學校區分立谷地兩側,以懸吊式車輛穿梭兩邊。這是充滿未來感的交通工具,體現本地工業設計能力,但難以形容,除非你看過溫德斯的《城市中的愛麗絲》(Alice in den Strdten):在美國晃蕩的德國青年Phil在機場接受一位陌生少婦之託,帶著小女孩Alice回到德國,卻被少婦放了鴿子,而Alice又不知道外婆家在哪,Phil和Alice突然變成旅伴,在渺茫的尋找過程中,他重又看見了自己以及自己的來處。他們經過一座城市,那裡的捷運(是的,在1974年)就是懸吊式的,鐵軌在車頂,車輛懸空,轟轟滑過街道上空。





那是離Dortmund不遠,被煤灰層層染黑,有碧娜.鮑許的城市Wuppertal. 乘坐時你和許多人一起站在車廂裡,而你們腳下,除了一層鐵皮,什麼也沒有;經過山谷最深處時,你們離地數十公尺,車廂底下空空如也,彷彿徹底城市化現代人的隱喻:當你明白你的處境時,必須用力壓抑才能忍住不要尖叫。

彼得.漢克為溫德斯 (Wim Wenders) 寫過許多劇本,但不包括或被譯為《愛麗絲漫遊記》的那部電影;可他老以為Phil就是彼得.漢克。在那之前,漢克不快樂的母親以51歲之齡突然仰藥自盡。漢克寫了哀傷但沈靜悠緩的《夢外之悲》(Wunschloses Unglyck),之後他就自由了,可以無目的晃蕩如Phil, 只能透過相機觀景窗凝視這個世界。 Dortmund是德國甲組足球勁旅Borussia的故鄉,和PK特別合式,因為PK也是足球術語──Penalty Kick──當你在禁區犯規,就要被判處極刑:12碼罰球(中國大陸叫點球)。他就是在一次禁區犯規後,永遠失去了PK; 同時失去的還有做夢的能力。這次PK帶著他騎單車盤桓綿羊成群的田野,遠望夕照中的城市。他還記得許多人家後院中飄來蘋果和梨子的芳香。PK仍善盡照顧者的角色,並開心地為他做飯……但一切都太遲了,人生就像一列瘋狂列車,一旦開動即無法回到它的起點。

        Als das Kind Kind war ……
        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他總是提出這些問題:
        為什麼我是我,而不是你?為什麼我在這裡,而非那裡?
        時間從什麼時候開始?天空在哪裡終結?
        會不會陽光下的生命只是一場夢?會不會我所見、所聽、所聞
        不過是這個世界之前那個世界的幻影?
        Einer Welt vor der Welt……A world before the world……

‘Lied Vom Kindsein’, 彼得.漢克的〈孩童之歌〉,由Bruno Ganz朗誦在溫德斯《柏林天空下》(Der Himmel yber Berlin) 或者說《慾望之翼》片子的開頭。天使清楚聽見凡人內心的聲音,但不能動情。在天使眼中,地上的人們大概都是孩童吧,而這些孩童最大的悲劇,就是必須穿上大人的衣袍,且不能再問天真的問題,用以忘記自己其實依舊是個孩童。PK的課業越來越重,信上的字跡越來越潦草。他並不穩定的新愛情也終於失速。當兩人再次相見,似乎只能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支離破碎。

彼得.漢克Peter Handke, 名字的縮寫不知道為什麼他老想成是PK. 這也難怪每次提到彼得.漢克,他就想起PK.

──2003年10月,為彼得.漢克《守門員的焦慮》(Die Angst des Tormanns beim Elfmeter) 中文版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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