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1日 星期六

精靈之夜


——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之愛及其惘然




Photographer: Tzero


Changeling

古代歐洲各地都有’Changeling’ (被妖精掉包的孩子) 傳說:接受洗禮前的漂亮嬰兒,有時會不小心被來自地底的妖精戈布林(Goblin)從搖籃偷走﹐帶到「外頭那邊」(outside over there)而留下滿臉皺紋的醜小孩;以致家中小孩突然生病時﹐大人就懷疑這是被掉包的小孩﹐甚至還會加以虐待。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書名即出自戈布林傳說,但一直到本書最後一章,大江引用繪本大師仙達克(Maurice Sendak)經典作《外頭那邊》奇魅迷人的Changeling故事,以及《馬可福音》耶穌復活前後的種種曲折,我們才終於明瞭作者如何用心良苦,巧妙地轉接近似神話原型的典故,解釋並填補了小說中三個主要人物生命中至深至黑處的謎團和懸念。或者說,他藉著揭開一個殘暴而醜陋的魑魅魍魎世界,為我們換取了一個極為珍貴而美麗的乳嬰。


Photographer: Tzero

          仙達克《外頭那邊》
爸爸出海了﹐媽媽坐在院子的花架下,因憂傷而精神恍惚﹐於是嬰兒就由懂事的小姊姊愛妲來帶。為了哄哭鬧的嬰兒﹐愛妲拿起小號角對著窗口吹奏悅耳的歌曲﹐嬰兒聽得入迷﹐愛妲也渾然忘我﹐都沒回頭看一眼嬰兒;沒想到兩個披著斗篷的戈布林(小妖精)陰影般從另一個窗口爬進來﹐帶走驚嚇失聲的嬰兒﹐留下一具冰雕假嬰。可憐的愛妲毫無所覺﹐吹完小號才回頭抱起假嬰,溫柔地說:「我好愛你。」然而假嬰眼睛僵直,並開始滴水﹐愛妲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偷走了妹妹,去當噁心的戈布林的新娘!」愛妲憤怒大叫,急忙拿了媽媽的金黃色(彷彿帶著魔力的)雨衣穿上﹐把號角放進口袋﹐卻犯了一個大錯——她背朝窗外,跳進「外頭那邊」,於是愛妲只能仰著臉飄在空中﹐看不到幽冥下界的惡魔巢穴。最後愛妲聽見爸爸的歌聲﹐指引她將身子翻過來;她照著做,立刻發現她已經進入戈布林的洞窟,並置身於一場婚禮之中,而身邊盡是長得和妹妹一模一樣的戈布林嬰孩。於是她取出號角﹐為嬰孩吹奏動聽的歌曲。這些戈布林聽了就不由自主地舞動身子﹐開始只是慢慢的,接著越跳越快,都快不能呼吸了。他們說:「可怕的愛妲,我們再也跳不動了,我們必須上床睡覺。」然而愛妲繼續吹奏,樂聲甚至讓水手們迷失在月光下的大海。戈布林嬰孩飛快地旋舞﹐終於被捲進舞動的漩渦激流中,只剩下一個嬰兒,躺在舒服的大蛋殼搖籃中低語,並伸出可愛的小手。那正是愛妲的妹妹。愛妲高興地緊抱妹妹,沿著森林中蜿蜒的小河,回到山岡上的家。那裡媽媽還坐在花架下,手上拿著一封爸爸的信,上面寫道:「我就要回來了,我勇敢、漂亮的小愛妲一定要替永遠愛她的爸爸照顧好妹妹和媽媽喔。」而這正是愛妲剛剛做的事。



Photographer: Tzero


伊丹十三之死

以編導『葬禮』、『蒲公英』、『民暴之女』等電影廣受矚目的伊丹十三﹐在事業如日中天的盛年突然從辦公室樓上飛身自盡。世人一般認為他因受不了和一個年輕女子之間的緋聞被八卦雜誌揭發而輕生;他留下的簡短遺書也表明唯有一死來證明絕無此事。伊丹是個才氣縱橫、極具魅力的男子﹐在成為當代日本最受歡迎的導演之前﹐他也一直是個成功的演員。如此一個華麗的靈魂為什麼要採取這般決絕暴烈的手段?由於拍『民暴之女』惹腦了黑道份子而被殘殺成重傷,這個轟動一時的暴力事件對他的自死又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大江作為一個以觀察、呈現人性幽微為職志的作家﹐同時又是伊丹妹婿和從高中開始訂交的摯友﹐他和家人所受到的傷害和打擊遠非外人所能想像。他不認為伊丹遺書道出求死的本懷,那不像他所熟知的伊丹;他必須找到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解除根本懸念,才能擺脫惡夢與哀傷﹐而死者也才能安眠。

這樣說彷彿要把這本書當作內幕報導或大江個人的悼亡之書來讀。確實,任何讀者乍一翻開書頁,難免要問:如果不是因為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上一個國際知名導演帶著不解之謎的戲劇性死亡,這本書能否成立?也就是說,讀這本書可否以純粹以虛構視之?

由於大江的小說一向帶著自我言及的性質,他成長的四國山村、他弱智的兒子光總是一再出現在他的作品中,比方他最重要的《萬延元年的足球隊》和《個人的體驗》就是,因此閱讀時與其刻意擺脫這些真人實事,不如將這一切當作大江作品不可缺的要素來看,然前提依然是小說——一種由虛擬真實綿密架構出來的言說技藝。



Photographer: Tzero


回到決定性現場,絕對時刻

小說有著極為陰鬱灰敗的開始:電影導演吾良突然自殺而死,他的妹婿、小說家古義人每天晚上躺在書房行軍床上,戴著田龜(大耳機)傾聽吾良生前送來的一捲捲錄音卡帶,內容都是吾良以古義人為對象的告白。慢慢的,古義人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吾良雖然已經到了外頭那邊,卻仍然通過田龜儀式和他持續對話。因此他也不時按下暫停鍵,對吾良所說喃喃做一些回應或補充。

 這樣的行為,以及每晚從書房傳來的詭異囈語,嚴重影響了妻子千樫和弱智的作曲家兒子小明,正好柏林自由大學邀約古義人去客座,於是在妻子的鼓勵下,他毅然放下著魔般的田龜對話,前往柏林。與吾良之死保持一段距離後,古義人反而可以冷靜地回顧這個對他具有特別意義的友人一生,並慢慢拼湊出一個被傷害、扭曲而支離破碎的靈魂完整的圖像。

大江在這裡放置了兩個對照組:一組是從錄音告白和柏林認識吾良的人口中聽來的,他這個好友狂歡式的性遍歷,那種對酒色及奢華事物近乎病態耽溺的頹廢吾良,對照古義人和妻子千樫(吾良妹妹)記憶中童年和少年時期純淨、聰慧而美麗,人見人愛的吾良。另一組是美日安全保障條約生效前夕,以古義人父親的極右派學生大黃為首的一群青年,試圖舉事攻擊美軍營區,象徵性地反抗美國對日本的佔領,而他們正義凜然的理想背後,卻是以犧牲一個純真少年(吾良)的肉體,來交換從美軍方面非法取得的報廢武器;這場鬧劇最後卻以駭人的暴力終結。陰謀與純真,醜惡對美麗。而暴力鬧劇發生之日,就是吾良改變的決定時刻,這是後來古義人和千樫共同的看法。

那一天夜晚,當吾良失魂落魄回到家裡時,千樫看到的是一個前所未見、陌生無比的哥哥。但她絲毫不能明白,也納悶了一輩子,直到偶然閱讀仙達克的繪本,一切才終於瞭然於心:戈布林永遠帶走了吾良美麗的靈魂,留下一個徒有軀殼的假冒的吾良。



Photographer: Tzero


創作的本質,人的本質

然而古義人,或說大江健三郎的回顧和對話並沒有停留在這樣一個層次。儘管如此愁憂而迷惘,他意識的探針依舊冷靜而理性地作業,進入自身無可迴避的內裡,那屬於記憶與血統的幽闇深處。

少年古義人目睹了父親於敗戰次日被警察隊槍殺慘死於松山街頭,雖是被動,但父親無疑是為自己的信念而死;大黃一干人則是父親信念的繼承人。他們想建造自己理想中的國家,維持心目中的日本價值,不願接受敗戰的事實,更不願見到美軍的佔領。做為一個日本人,這是古義人/大江身分上的宿命。儘管他厭惡暴力與戰爭,一生並以寫作、言論和各種行動維護戰後民主主義,和同行者一起戮力於解構舊日本,積極營造新國家,接引新國民與新傳統價值,然一路樹敵,最後且成為這樣一個社會的受害者。

在這裡,他並不把對立面視為它者,而是自己的父親。他是所有生命中從內而外如幽靈般糾纏不休、令他(以及同時代人)痛苦而困惑的動物性的性和暴力的兒子。而扮演關鍵角色的大黃,其實就是另一個(不可解、殘缺、猥瑣的)自己。通過大黃,他完成(同時也終結)了──或說,還沒有開始就結束的──和吾良/伊丹的性儀式。只因後者突然之死帶來的巨大磨折,才逼使已走入生命黃昏的自己,無保留地對自身以及同時代來一次最強烈、恐怕也是最後的凝視;帶著幾分復仇的快意,他同時凝視了創作的本質以及人的本質。然而這報復何其殘暴而精準,這凝視何其哀傷而荒涼。彷彿戈布林已經大獲全勝。

最後,我們只能瞠目結舌地看著大江如何(看似輕易地)點撥一二時間的絲弦,記憶共振,就抖落一個大幻滅世界,並架起一張悲憫的人性之網,溫柔承接所有易碎的靈魂,包括急速飛墜的伊丹十三。

(2002年4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