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1日 星期六

南方夜與霧





他在深夜抵達﹒十二月的熱帶城市﹐風若有若無地吹著﹒機場內外背著自動步槍的軍人﹐森嚴的檢查哨﹐但耳中聽到的對話卻異常輕柔﹐好像黑暗特別有一種吸音作用;也可能大家只是疲憊﹒二十年的內戰﹐怎能不累﹒不過才五個多月前﹐十四名訓練有素的游擊隊員攻入機場炸毀了八架軍用飛機、三架民航機﹐另有十五架飛機嚴重受損;而日子總是這樣﹐總是要過下去﹒

一路的照明也是有氣無力﹐即使進到城裡﹐仍昏黑如在郊區﹒凌晨一點﹐司機把他載到他所說的那條五、六米寬的路﹒他預訂的宿處隱身在白色圍牆、蔥籠庭樹組合的住宅區深處﹐他以為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亮著店招的燈箱﹐然而什麼也沒有﹐在它前面、後面的門牌都被指認了出來﹐但司機就是找不到那個消失的門牌號

他們在可能的路段上往往復復﹐後來終於出現人影﹐一個踩著平台三輪搬運車的男子﹒兩輛車停在路當中﹐兩人對話也是輕輕柔柔的﹐夜這麼深﹐那男子還非常有耐心的和司機討論住址可能的所在﹒他們提到路名﹐路是對的﹒靜靜的夜裡﹐他們的話語彷彿有回聲﹒

機場排班到半夜才載到一個客人的司機二十五歲﹐不知是要下班還是要上工的白髮搬運車夫大約五十也許六十﹐他們大可以把他撇在路邊就是﹐不過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外國人﹐兩個人卻那麼和氣充滿善意地替他發愁﹒

內戰﹐鄉間的攻防﹐首都的爆破﹐六萬四千人的死亡……一時都失去實感﹐他只知他會喜歡這個國家﹒

其實他們已經在那屋子外來回好幾趟﹐只不過沒看到門牌號;主人在這棟拿掉門牌的殖民時代老宅很低調地經營民宿﹐接待主要來自歐美的背包旅行者﹒

他喜歡這種深夜的抵達:你不會立刻置身混亂之中﹐被陌生的聲音、顏色和氣味的日常轟轟包圍﹐反倒像眠夢中被偷換了床﹐然後醒在另一個房間的天光中﹐那麼自然而恬適﹒





第二天是週末﹐他在開向庭院的餐廳吃很晚的早餐﹐被許多高大的樹包圍﹒這整個地區都充滿綠意﹐馬路斜對面就住著前任總理﹐想必也比較安全無虞﹐宿費卻只要外頭旅館一半多一點﹒他吃得慢﹐遲疑一通電話﹒在短暫停留中﹐他想深入點了解這個國度﹐於是出國前上ICQ尋人:

尋人設定:住地-可倫坡(他確定會停留的地點);性別-男性(見面比較方便);年齡-25~30歲(有一定社會歷練﹐但仍保有理想性、不致太油條的年紀);學歷-大學以上(多半能說英語﹐知識範圍也比較可能包括歷史、政治、上座部佛教等)﹒

四、五個人回答了他﹐但只有一位感覺較有誠意﹒他們約定一起喝杯茶﹒在他想像中﹐對方應該是個典型斯里蘭卡人;也就是說佔全人口四分之三的佛教徒僧伽羅人﹒既來之則安之﹐他打了電話﹒時近中午﹐空氣潮溼悶熱﹐他先到火車站預購北上古都阿耨羅陀車票﹐又去自殺炸彈多次攻擊過的銀行區兌了本地貨幣﹒

那比較像戰場:馬路兩頭以空汽油桶封鎖﹐路口各有沙包圍起的武裝哨所﹐人、車都禁行;辦事的人只能在狹窄走廊上推擠﹐車道和走廊間還架著鐵絲網﹒

首都的鬧區﹐這副德行﹐這教他們有點尷尬見了面﹐第諾(Dino)﹐一個濃眉大眼、話不多的年輕人﹐拉著他上了輛他們叫凸凸(tuktuk)的馬達三輪車﹐在燥熱空氣和滿路的黑煙中沿海岸大道走了很久﹐原來只是為帶他去一家新開張的商場逛逛﹐基於對一個外國人的禮貌﹒然而那地方實在不管怎麼看都很抱歉﹐暗暗的﹐人又多﹐找不到個坐處﹐兩個人站著喝太甜的咖啡﹐吃有點老的油炸點心﹐有一搭沒一搭談著﹒

第諾和哥哥一起撐持母親創設的小報關行﹐已婚﹐有個女兒……他們不信佛教﹐也不是印度教徒﹒他這才發現他遇到了個摩爾人﹒怎就讓他挑到了只佔全人口7%的穆斯林﹐他們多半經商﹐實行族群內婚﹐是政治上的弱勢﹐沒意見﹐不沾鍋﹐因哪邊都得罪不起──內戰兩造﹐僧伽羅人的對手是佔人口18%的印度教塔米爾人﹒

第諾是網路暱稱﹐本名不像典型僧伽羅名字﹐他早該有些心理準備﹐如今他隱隱看見一道敏感的界限﹐兩人話就更少了﹒後來第諾帶他拜訪一座飼有聖象的寺院﹐以及附近建在潟湖上的佛教集會所﹒他們隨眾人脫了鞋進去﹐只見十幾名裸足的少男、少女正在樂師與鼓手帶領下練習聖詠﹒又是那帶有幾分羞澀的輕柔﹐尤其是女孩們發出的聲音﹐純淨如難以察覺的氣流緩緩流經水晶杯緣﹐和湖上的風一起拂過水面和會所外的菩提樹﹐他覺得天使歌唱亦不過如此﹐但天使可曾在此駐足?銀行區的路障、廊道的鐵絲網、壞毀的建物、四散的瓦礫深深震撼了他﹒

和第諾握別後﹐他隨興遊蕩﹐又在精心修剪過草皮的球場邊看了幾局板球賽﹒那些手腳纖細長身黝黑的孩子穿起寬鬆白色球衣球褲特別好看﹐每次有人跑到他前面撿球都會對他微笑﹐他也對他們揮揮手﹐卻揮不去陰影﹐這裡不是舊日宗主國英倫﹐沒有那種老年期地形一樣的穩定與安適﹐那樣無後顧之憂﹒

傍晚他走到濱海的岩面公園﹐偌大綠地到處是人﹐還有成排臨時攤販﹐瀰漫著燒烤的香氣和各種喧譁的聲浪﹐有如節慶﹐大家開心地歡送一個平和週末的落日回歸大海﹒他在海岸步道邊的草坡上面對夕陽的方向坐著﹐看著步道上人來人往﹐包括很多男子﹐穿上乾淨體面的服裝﹐頭髮梳得齊整﹐兩兩牽著手﹐安適自在地從他前面走過﹐以海為背景﹐優雅美麗已極﹒他多麼渴望成為那些人裡面的一個﹒

他當然知道在南亞地區有一些獨特的肢體語言﹐比方搖頭表示「是」﹐而兩個男人牽著手表示他們是親如兄弟的朋友;但現場親眼看到如此景象﹐他不禁有些恍神﹐同時也感到淡淡的哀傷﹒





隔天禮拜日﹐他想去找導遊書介紹的地圖專賣店﹐就在昨天兌錢的銀行附近﹒到了以後發現那一帶幾無人影﹐久久才駛過一輛車子﹐也沒有地圖店﹐一個開皮件行的穆斯林告訴他那家店被爆炸波及早歇業了﹒於是前往博物館﹐印度教和南傳佛教的藝術精品讓他感到舒服了點﹐他專注而貪婪地看了大半天﹒出來已接近黃昏﹐他鮭魚一樣又回到昨日同一個海邊﹐依然心神蕩漾﹐特別孤單﹒

兀自面海默坐的僧侶﹐沙灘上逐浪的男孩﹐打扮像公主卻理個男生頭的漂亮小女孩﹐問他要外國硬幣的衣裝不整的警察﹐清唱乞討的盲人父子檔﹐拿著簿本向他募款的自稱聾啞學校教師……突然一個眼睛很漂亮的瘦黑男子過來友善地和他搭訕﹐後面還有兩個完全不會英語的同伴﹒

依照慣例﹐他先被指認為日本人﹐然後依序是韓國人、新加坡人、香港人、中國人﹐儀式一樣﹐他並不在意﹒他們就站在步道與沙灘間的凸堤上對話﹒才問他們幾個問題﹐他就知道他期待已久的邂逅自己找上門來了﹒儘管身旁海浪推擠﹐人潮湧動﹐但一切似乎都離得好遠﹐時間暫止﹒

他們都是佛教徒僧伽羅人﹐而且都是政府軍士兵﹐本來在第一線作戰﹐先後受傷﹐傷癒後被分配就在公園對面的陸軍總部上班﹐周日若沒回家﹐偶爾會來海邊逛逛;他是他們認識的第一個外國人﹒

二十六歲的菩施琶(Pushpa)兩年前在塔米爾之虎根據地北方大城賈夫納(Jaffna)作戰中左太陽穴中彈﹐在加護病房待了六個月才脫離險境﹐他側面輪廓教人聯想希臘雕像﹐笑容神祕﹐眼神憂傷;年輕害羞的瑟拉特(Sarath)兩手臂和腹部四年前曾經填滿炸彈碎片;代表發言的那琳(Nalin)一天清晨在陣地上與四名夥伴遭到整晚埋伏遠處樹梢的槍手攻擊﹐機槍一陣掃射﹐那琳被打中後腰﹐其他四人當場死亡﹒那琳還撩起衣服讓他看傷疤﹐那時他們才認識不到五分鐘﹒

他提議一起吃晚飯;他還想和他們多聊聊﹐就去了附近一家開在巷子裡的海鮮餐廳﹐喝到非常美味的蔬菜濃湯﹒一整晚﹐當他知道越多﹐他就越愛他們如愛自己受傷的兄弟﹒那琳的腰部受傷在十年前﹐後來右小腿也中過彈﹐可比起菩施琶並不算什麼﹐他能夠到總部上班﹐是因為小他兩歲的弟弟一九九八年陣亡﹐他成了父母僅剩的兒子﹐再損失不起了﹒那琳已婚﹐役期即將屆滿﹐他打算和岳父一起開家電器行﹒他上唇留了鬍子﹐笑起來露出整齊的白牙﹐像個鄉紳﹒

從餐廳出來﹐大家都很開心﹐他們堅持送他回宿處﹒通向大馬路的小徑有些黑﹐談笑間﹐突然那琳伸手過來握住了他﹐他緊緊回握過去﹐他們就這樣走到外面去攔車﹒雖然他知道那琳只是認他做好友別無他意﹐但美夢意外成真仍讓他全身毛孔豎立﹐熱淚盈眶﹒

四個人擠上一輛凸凸﹐他坐中間﹐菩施琶在左﹐那琳在右﹐瑟拉特坐那琳腿上﹐也許是馬達太吵﹐他們反而一路都沒什麼交談;也許四個剛認識的人緊緊靠在一起﹐或者他把手搭在那琳肩上﹐也是一種交談﹒他們得在十點前趕回營區﹐於是就在入口處殷殷道別﹐那琳卻又近前一步給他來個擁抱;他懷疑那琳是突擊隊員﹒

他一再告訴自己﹐那琳只是在表示相識一場的開心和感謝﹐但他記得他笑著入夢﹐第二天早上起來也還是甜滋滋的﹒





接著他像個誤打誤撞但出奇好運的人類學家﹐在火車上和一個友善的塔米爾人大學生同座﹒他心想﹐嘿﹐三大族群都到齊了﹒這本是北上的車﹐就好像他在故鄉搭北迴線往返東海岸﹐不難和一個阿美、卑南或排灣人同席。

二十歲又高又瘦的烏塔雅庫瑪蘭.拉迦(Uthayakumaran-Rajah)選修了可倫坡空中大學(Open University)電機系﹐故鄉在賈夫納, 現在和家人住瓦弗尼亞(Vavuniya)﹐是阿耨羅陀的下一站﹐也是從可倫坡發的車所能抵達的最後一站﹐再上去就不是政府軍控制區了;以前是可以一路坐到賈夫納的﹒在挪威政府居間調停下﹐雙方暫時停火﹐但外國人仍禁止前往北部﹐以免像這些年一再發生的﹐成為叛軍的人質﹒休戰期間拉迦可以自由出入兩邊﹐也可以隨時渡海去南印度的塔米爾那都省(Tamil Nadu)﹐那邊還有不少遠親﹒

拉迦的右腕上繫著顏色一深一淺、由婆羅門祭司祝聖過的多股絲線﹐發話時聲音細柔﹐長長的睫毛讓他更顯稚氣;回答他的問題總是專注而認真﹐並且帶著微笑﹐是個教養良好的孩子。拉迦英語流暢但話不多﹐習慣垂首輕搖一下代替說「是」﹐讓他一開始還懷疑拉迦似乎有點神經質以致不斷要低頭看表﹒拉迦只有考試期間前往可倫坡﹐住在阿姨家﹐今天他剛考完試﹐阿姨幫他買了張頭等車票﹐又煮了奶茶裝在保溫瓶中給他在有微弱空調的車上喝﹒他也請這個一直問問題的外國人喝了一杯﹒

如果把少年的名字加以部份重組﹐拉迦.庫瑪(Raja-kumara)意思是王子﹐在家族翼覆的範圍﹐看來他確是分外被眷顧疼愛的王子﹐但他所降生的這個世界遠非如此單純﹒菩施琶在拉迦的出生地作過戰﹐那琳可能多次向拉迦的親人開過槍﹐而如果情勢惡化拉迦必須加入分離組織以衛護自己的故鄉﹐他會不會毫不考慮就把槍口瞄準那琳或他的家人、小孩?

車行途中曾經穿過一片雨雲﹐但很快又豔陽高掛﹐只在田地和泥路上留下一些小水窪。和他的故鄉一樣的窄軌鐵路﹐車速不慢不快﹐四個半小時跑了將近兩百公里﹐和印度的郵車差不多;但後者還要加上誤點的時間。由於有拉迦為伴﹐這穿越島嶼中部沃野的四個多小時過得特別快。

車停阿耨羅陀車站﹐拉迦堅持幫他提大背包﹐他們以空出的手牽著彼此走出車廂;他暫留滿鋪夕照的月台﹐望著那個斜倚在車門口的長身少年﹐感到無比遙遠。拉迦燦爛地笑著﹐彷彿無言的邀請﹐然而旅人必須在此止步。與其說是疲憊﹐不如說是荒涼。他覺得他的旅行已經結束了。


──2005年3月,為斯里蘭卡作家 Romesh Gunesekera 《暗礁》(Reef) 中文版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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