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2日 星期日

學校沒教的事





1991年春日某個夜晚,我被本書作者──那時是我的頂頭上司──推攘上山,愣頭愣腦皈依了一個師父,不久又糊裡糊塗打了個禪七。

到那時為止,三十好幾的人了,一直自認是個文學人:做的,讀的,想的,都是文學,也好像都是為了文學。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自己的人生之路變得曲折多歧,偶爾稍加回顧,發現竟是那天,那個關鍵的夜晚,我開始走上越界的旅途。

我天生對人家越是確信的事總是抱持懷疑,所以對宗教自然刀槍不入,而且自信可以很理性、清明地面對生命:我就是這樣的人,就是要做這樣的事,就是要這樣面對世界,就是要這樣活下去……

這麼多的「就是這樣」,意思是從過去到現在以及未來,可以通通透透,一以貫之。可一旦你開始有了信仰,你才真正看清了,那個通透,其實是一無所見,那樣理所當然,不過是虛張聲勢。為什麼?因為宗教讓你多了一個審視自身存有的眼目,你看見到此為止你所有認知的極限,及其侷限;因為你看到了時間──萬事萬物的時節因緣:
天下任何事皆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收割有時;殺戮有時,治療有時;拆毀有時,建築有時;哭有時,笑有時……(《聖經.舊約.傳道書》)
在那之前,除了愛情的焦慮外,你的人生大致順遂;可當你清楚看到貫穿一切的時間,看到它非連續、無目的之本質,於是自以為幸福的你始知(海德格的)「憂畏」,突然在(禪者所說的)「謎團」前面窒悶欲死。你的存有突然充滿不確定性:
古佛言,有時高高峰頂立,有時深深海底行;有時三頭八臂,有時丈六八尺;有時拄杖拂子,有時露柱燈籠;有時張三李四,有時大地虛空。(道元《正法眼藏.有時》)
間。存在自有軌跡;存有也不只是存有本身。於是,你和一切都連上線了:你既是獨一,又是那整體,「諸法意先導,意主意造作」(南傳《法句經.雙品》),你就是你所想的;對你而言,世界也是你所創造、定義的。可是你對自己了解有多少?而不了解這個世界,不能感應種種真實,你又如何了解自身?

儘管一向的生活主旋律就是買書、讀書、編書、譯書、寫書,此時稍加檢視這一切營為,卻發現不堪深究:你不過是把這些當作知識的獲取與交流,想要跟上朋友的話題、掩飾自己的無知,說穿了就是把知識當作人生的裝飾﹗

看破了這一點虛榮,才知道要認真看書(之前,比較像是給書看),也才開始懂得謙卑求知。那時青春已遠,時節微近中年,你得重新開始,而你已經沒有多少容許試行錯誤的時間;此外,同輩友人這時也多半處在人生的大關卡上,家庭、事業、夢想,無一不等著做出重大抉擇:我就要這樣過完我的一生嗎?沒有旁人能幫你做決定。就像病痛,你必須一個人承受;亦如死亡,你只能獨行。

重新摸索閱讀之路, 大概就是那樣心情。





記得念佛經的第一個障礙,是咒語。「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囉耶」(《大悲咒》),怪字已經夠多了,還有人告訴你「無」要念「磨」,「那」要念「怒」,「囉」要念「辣」,真是眼花撩亂。受過聲韻學訓練的你,知道在音譯此咒的時代,這些字的發音肯定接近梵文原音,而且每個字都有它的意思。念頭一起,就再也無法安分誦讀下去,非得找到正確的版本才行。可是你一問這個師父、那個大德,到書店、圖書館翻查,結果發現根本沒有人在乎這件事,千百年下來大家不都這樣念慣了,只有你信仰不堅才會無事生非。

逛書店、瀏覽書架,有個挺好玩的現象,就像我們對陌生人或動物一樣:當你不關心的時候,你就沒有感覺。有些書明明一直擺在書架上,由於你對那類主題沒興趣,於是它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旦興趣來了,相關的書馬上浮現。不,簡直是跳出來的!有一天在常去的重慶南路三民書店二樓,突然瞥見一本《大悲咒研究》,鼠灰色美術紙封面,只有書名、作者名和出版社名,沒有任何線條圖案設計,一看就知道是自費出版的書。打開一瞧,作者收集了二十種《大悲咒》版本,包括各種可能的梵文羅馬字拼音。這簡直像專為你的需要而編寫!原來「喝囉怛那」是”ratna”,「珍寶」;「哆囉夜」是”traya”,即印歐語系基本共通的數字「三」(想想”three”)。佛典、咒語常在起始處先禮敬「佛、法、僧」三寶(就像我們上課前要先起立向老師行禮致意),然後才進入內文。這樣的理解,和悶著頭念「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真是差太多了。

看完這本書,受益良多,不禁想到它在書架上要擺多久才會遇到一個對它感興趣進而會把它買回家的讀者(說白點就是穩賠不賺啦);我自己也是個出版人,特別感佩作者的熱情與勇氣,於是寫了封信向作者林先生致意。不久得到回應,才知道林居士是家經營有年的小型化工企業負責人,本業極為繁重,卻大量收集佛教文獻,並長期聘用四位兼職員工和他一起整理、出版各種主題研究。第一次去拜訪他,他給我的見面禮是剛出爐、菊八開近九百頁的《金剛經譯本集成》!後來念《楞嚴經》到第七卷遇到更巨大的一堵咒牆──將近三千字的楞嚴神咒,什麼「勃陀勃地.薩跢鞞弊」、「瞋陀夜彌.雞囉夜彌」,有的字都不知該怎麼念,遑論解意了。沒關係,有林居士,中、英、日各種資料立刻入手,大約一個月就把天書解碼了,也算是替林居士做了一點事(後來我們和印度的穆克紀教授還一起錄了梵音《大悲咒》的卡帶);然後學習他的精神,把檔案貼到網路上,也許哪天遇到一個需要的有緣人,就可以幫他省卻許多尋覓工夫。

兩個毫無淵源的佛教界外人竟能如是邂逅,想想,這樣的路也不怎麼孤獨嘛。





這些年除了盡量避免游談無根外,出外旅行也不再遊山玩水,選擇前往的地點,多是當下閱讀所關注的地域人事,哪知去印尼日惹趕巧遇到雅加達暴動歇市,在斯里蘭卡多次出入可倫坡銀行街爆炸現場,到印度菩提迦耶時比哈爾省有火車出軌,北奧賽梯三百多名人質死亡事件之後不久我又去了俄羅斯,於是就有那慧眼獨具的朋友出而揭發我的真實身分:你一定是無惡不作的美國中情局特派員!

這當然是玩笑話,但在踽踽而行的閱讀之路上,你一方面就像情報員一樣,身負祕密任務(只有你知道你想要什麼),也不知此行能否成功(找到你要的資料線索)。然而有趣的是,就像好萊塢電影一樣,你每到一地,彷彿就會有組織事先安排好的工作人員出來接應;我的意思是說,當你走入知識的霧區或誤區,信不信由你,你所需要的善知識,有形、無形的助力,總是會適時出現。

記得當我開始閱讀利馬竇神父事蹟時,需要深入了解耶穌會教士的養成過程;除了文獻資料外,我很想和一位資深的耶穌會士面談。那時我和自上海遠適美國佛州的歷史學家楊寬夫婦常通信聯絡,他們都是虔誠天主教徒,有一次信中說要介紹一位友人給我認識(潛台詞是希望我能皈依天主),以此機緣,我和輔大神學院的張春申神父成了忘年之交,他正好是耶穌會中華省前任省會長。後來我又想多知道耶穌會組織內部,以及發展現狀,但不好老纏著年耄的張神父;有一天小說家朱天心大概聽到我說什麼了,過來跟我說:「繼文,我小舅是現任耶穌會省會長,如果你想……」哈利路亞

日本天台僧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是流傳下來最早的私人日記,詳細記載他和兩位徒弟航渡中國,請法不順,本應限期離境,最後在活躍於山東的朝鮮人技術指導下假失蹤、真跳船,獲得居留許可,於是一路前往五台山朝聖,又到都城長安掛單,不意遭遇武宗廢佛,和天下僧尼一起被迫還俗,輾轉回返故國,前後歷時九年七個月的中國見聞。由於圓仁獨到的觀察力,為後人留下了許多中國史書所無或語焉不詳的第一手資料。但在研讀中,也發現一些當時人認為理所當然因而不會多加描述的細節,比方中央政府如何管制在廣袤國土中穿州過縣的行旅?圓仁日記中的「公驗」、「過所」是什麼,有什麼區別,如何使用?用現代說法是「國內旅行簽證」,沒這東西是無法出遠門的。這絕對是歷史研究領域的冷門話題,沒想到北京中華書局正好出版了印量兩千(以人口比例而言,等於在台灣只印了三十五本)的《唐代過所研究》,解答了我所有疑惑。要在過去,我大概不會瞄這本書一眼吧。

順著這條理路,我讀日僧成尋的《參天台五台山記》了解了宋代交通管理,讀朝鮮儒者崔溥《漂海錄》、許美叔《荷谷先生朝天記》、朴趾源《熱河日記》,彷彿鮮明目睹明、清兩代自遼東入關進京以及沿大運河上京兩條路線的詳細過程。

通過這一切,又會產生兩個視點:他者眼中的中土,以及古代的旅行,於是….





好奇心是沒有止境的。你首先必須看見他者,才能觸摸到這個世界;知道了這個世界,你或可初步了解自己。正如愛書也很會讀書的唐諾所言,下一本書就藏在你此刻正讀著的這本書裡面,而這種動力基本上是非功利的,沒有人要你這樣,你也不一定要證明什麼,你只知道,唯有通過這種非常私我的、綿密的內在對話,你才會感覺你像個完整的人

台灣人並不陌生的人類學家鳥居龍藏,小學沒畢業卻通過自我養成,而成為東京帝大教授,行履遍及亞洲各地、著述等身的大學者,他晚年談到自己的信念,語氣鏗鏘:
我不依靠學校畢業證書或職位生活。因為我是我自己所創造出來的,所以我只是我一個人而已。為了創造這樣一個我,我日夜苦心以至於今。因此我是一無依傍地活著;我的象徵就是我自己。不僅如此,我的學問也只是我自己的學問而已。我是這樣獨自地活著,今後也將這樣活下去。(鳥居龍藏《一個老學徒的手記》)
聽起來好像很自負也很決絕,但整個訊息透露的,卻是誠摯與謙卑,是對個體獨特性的肯定,以及自身生命之軛毫不寬貸的承擔。

話說當年本書作者把無心上班的我撩上山皈依,又慷慨准假讓我打了兩次禪七,原意無非想改造我,看我會不會就此脫胎換骨,提高工作效率;沒想到反而促使我加速告別上班族生涯,走上重新學習之路。

重新開始永遠不嫌遲。有一段話好像是專為我這種自我感覺良好其實駑鈍又無知的人說的。本居宣長(1730~1801)本是開業醫,三十三歲那年獲一學者啟發,開始研究日本最古老的史書《古事記》,歷三十五年撰成四十四卷《古事記傳》,以實證主義的方法,確立有別於中華儒家系統之學問流派,成為日本「國學」的發端。日本文學「物之哀」的美學特徵,也是宣長註解《源氏物語》時提出的創見。關於讀書,他說:
從什麼時候開始做學問都沒有關係。做學問也不用那麼在意有沒有才華。
要攀登山頂從哪裡出發都無所謂。唯一必要的就是持續不斷。
只要能夠這樣,總有攀上峰頂的一天。(本居宣長《登山事始》)
能否攀上峰頂天知道,但唯一能確定的,也是我們自己可以做到的,就是上下求索、持續不斷。

——2007年4月為郝明義《越讀者》(網路與書)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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