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2日 星期日

天涯孤旅






1

那年,男孩驟然失去了父親,男孩的母親成為年輕的寡婦。他們成天在紐約的大街上走個不停,室內室外,地上地下。

天涯孤旅。

有一天不知什麼緣故,男孩從早上起每隔一段時間,即一次又一次緊緊抓著母親的手或袖子,抬起頭專注看著母親,不帶情緒地問道:「媽媽,你愛我嗎?」

母親第一次聽到男孩在路上這麼問,又看到男孩那蜥蜴般無辜雙眼,心中一緊幾乎當場哭出來,無限溫柔地答道:「媽當然愛你啊。」


男孩在地鐵上又問:「媽媽,你愛我嗎?」

母親很認真地回答:「媽最愛的人就是你啊。」


男孩在路邊咖啡座上也問:「媽媽,你愛我嗎?」

母親看著眼前走過的一個衣著光鮮的紐約男人﹐頭也不回地答道:「不然媽要愛誰呢?」


中午過後男孩在博物館裡又問:「媽……」

母親不等男孩說完就說:「愛啊愛啊。」


男孩在黃昏的動物園再一次問:「媽媽,你愛我嗎?」

「你到底怎麼了?你有病啊!要我說幾次?一直問一直問你不嫌煩啊!」


那一天﹐他們在紐約的大街上走個不停,或南或北﹐自西徂東﹐向陽背風﹐最後走進基里柯 (Giorgio de Chirico) 的廣場暮色﹐一起成為時間的雕像﹐擁抱彼此的陰影。






2

有人歌頌。有人凝視不在

凝視﹐彷彿那裡曾經有愛。時間抽離﹐記憶置放於防火牆外。

世界變成一場童話的遊行,但舞者會累﹐動物會疲憊;小丑的笑臉很快就僵住﹐樂聲最後也遠去了。

夢者的孤獨。凝視的人不在。


人生是不斷流轉的大馬戲團,大力士,空中飛人,侏儒,小丑,猛獸,帶來短暫的懸疑、恐怖與噙淚的歡愉,而你的存活,仰賴軟骨功,不得認父。

在艱難的世間,血緣、親情也許是人們最脆弱的阿喀琉斯 (Achilles) 之踵。疏離,一些敵意,一點點恨,其實是不得已的武裝,因為你必須堅硬如外星隕石打造的鋼板,你的分子結構必須均衡,不能有裂隙,否則你或將隨時碎裂。


他永遠無法忘記小時某年冬天,看著飽受村人頻蹙耳語的中年男子背著沉重獵槍隻身走在天城山結霜草徑上離去的背影。「如今當我身處都會的雜沓之中,突然也想和那個獵人一般邁步而行:緩慢、安靜而冷漠地……」(井上靖<獵槍>)

在人生路途上,你們雖然同行,卻只能彼此鏗鏘相應,於是你知道了,因為愛,才有哀傷。





3

愛德華是隻個性冰冷的瓷兔子,由於小主人的寵愛,讓他極端自負,不懂得愛。

小主人奶奶說了一個故事,一個公主從未愛過人,最後被巫婆便成了疣豬。

或是意外,或是惡意,愛德華不斷被遺棄、撿拾又遺棄;他開始感到痛。

有一次他被一個婦人綁在田地的十字木架上當作稻草人。

「這時候愛德華已經覺得都無所謂了。他心裡想:來啊,有本事就把我變成疣豬吧!」(The Miraculous Journey of Edward Tulane, Kate Dicamillo)


欣求穢土。





4

不久男孩和母親回到了島上,兩個人才結結實實地感知那個原本和他們血脈相連的男人──那個理所當然的存在──真的走了;留下巨大的「不在了」。


那陣子男孩變得非常神經質,因為他要求自己負起責任,把母親看得緊緊的,唯恐她崩潰。


原來非常怕黑、怕夜晚一個人的母親,則告訴自己必須勇敢面對這個生命中的難題,要接受黑夜孤單的神祕。「如果他回來找我……」


但母親還是再婚了,和一個比她年輕許多的溫柔男子。男孩這才踏上屬於他的天涯孤旅。


他無法原諒母親那麼輕易的遺忘。他不了解一件事:母親深信,發生過的事情,就永遠不會消失,因為每件事都有專屬於它的時間,而時間不會背叛時間。

遺忘算什麼?它永遠無損於事實,甚至無損於夢。


「這些你是不懂的,只是現在的你有現在的哀歡,就像當年的我一樣。」母親最後給他寫了一封信,「人不可能停留在一個點上,即使他想;不能只停留在昨天而永遠不抵達今天。」


「人生大約如此:總是有些困頓,同時也有些赦免。」她說。


——2007年4月為陳思宏小說《態度》(印刻)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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