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2日 星期日

學校沒教的事





1991年春日某個夜晚,我被本書作者──那時是我的頂頭上司──推攘上山,愣頭愣腦皈依了一個師父,不久又糊裡糊塗打了個禪七。

到那時為止,三十好幾的人了,一直自認是個文學人:做的,讀的,想的,都是文學,也好像都是為了文學。

後來發生了很多事,自己的人生之路變得曲折多歧,偶爾稍加回顧,發現竟是那天,那個關鍵的夜晚,我開始走上越界的旅途。

我天生對人家越是確信的事總是抱持懷疑,所以對宗教自然刀槍不入,而且自信可以很理性、清明地面對生命:我就是這樣的人,就是要做這樣的事,就是要這樣面對世界,就是要這樣活下去……

這麼多的「就是這樣」,意思是從過去到現在以及未來,可以通通透透,一以貫之。可一旦你開始有了信仰,你才真正看清了,那個通透,其實是一無所見,那樣理所當然,不過是虛張聲勢。為什麼?因為宗教讓你多了一個審視自身存有的眼目,你看見到此為止你所有認知的極限,及其侷限;因為你看到了時間──萬事萬物的時節因緣:
天下任何事皆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栽種有時,收割有時;殺戮有時,治療有時;拆毀有時,建築有時;哭有時,笑有時……(《聖經.舊約.傳道書》)
在那之前,除了愛情的焦慮外,你的人生大致順遂;可當你清楚看到貫穿一切的時間,看到它非連續、無目的之本質,於是自以為幸福的你始知(海德格的)「憂畏」,突然在(禪者所說的)「謎團」前面窒悶欲死。你的存有突然充滿不確定性:
古佛言,有時高高峰頂立,有時深深海底行;有時三頭八臂,有時丈六八尺;有時拄杖拂子,有時露柱燈籠;有時張三李四,有時大地虛空。(道元《正法眼藏.有時》)
間。存在自有軌跡;存有也不只是存有本身。於是,你和一切都連上線了:你既是獨一,又是那整體,「諸法意先導,意主意造作」(南傳《法句經.雙品》),你就是你所想的;對你而言,世界也是你所創造、定義的。可是你對自己了解有多少?而不了解這個世界,不能感應種種真實,你又如何了解自身?

儘管一向的生活主旋律就是買書、讀書、編書、譯書、寫書,此時稍加檢視這一切營為,卻發現不堪深究:你不過是把這些當作知識的獲取與交流,想要跟上朋友的話題、掩飾自己的無知,說穿了就是把知識當作人生的裝飾﹗

看破了這一點虛榮,才知道要認真看書(之前,比較像是給書看),也才開始懂得謙卑求知。那時青春已遠,時節微近中年,你得重新開始,而你已經沒有多少容許試行錯誤的時間;此外,同輩友人這時也多半處在人生的大關卡上,家庭、事業、夢想,無一不等著做出重大抉擇:我就要這樣過完我的一生嗎?沒有旁人能幫你做決定。就像病痛,你必須一個人承受;亦如死亡,你只能獨行。

重新摸索閱讀之路, 大概就是那樣心情。





記得念佛經的第一個障礙,是咒語。「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囉耶」(《大悲咒》),怪字已經夠多了,還有人告訴你「無」要念「磨」,「那」要念「怒」,「囉」要念「辣」,真是眼花撩亂。受過聲韻學訓練的你,知道在音譯此咒的時代,這些字的發音肯定接近梵文原音,而且每個字都有它的意思。念頭一起,就再也無法安分誦讀下去,非得找到正確的版本才行。可是你一問這個師父、那個大德,到書店、圖書館翻查,結果發現根本沒有人在乎這件事,千百年下來大家不都這樣念慣了,只有你信仰不堅才會無事生非。

逛書店、瀏覽書架,有個挺好玩的現象,就像我們對陌生人或動物一樣:當你不關心的時候,你就沒有感覺。有些書明明一直擺在書架上,由於你對那類主題沒興趣,於是它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旦興趣來了,相關的書馬上浮現。不,簡直是跳出來的!有一天在常去的重慶南路三民書店二樓,突然瞥見一本《大悲咒研究》,鼠灰色美術紙封面,只有書名、作者名和出版社名,沒有任何線條圖案設計,一看就知道是自費出版的書。打開一瞧,作者收集了二十種《大悲咒》版本,包括各種可能的梵文羅馬字拼音。這簡直像專為你的需要而編寫!原來「喝囉怛那」是”ratna”,「珍寶」;「哆囉夜」是”traya”,即印歐語系基本共通的數字「三」(想想”three”)。佛典、咒語常在起始處先禮敬「佛、法、僧」三寶(就像我們上課前要先起立向老師行禮致意),然後才進入內文。這樣的理解,和悶著頭念「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真是差太多了。

看完這本書,受益良多,不禁想到它在書架上要擺多久才會遇到一個對它感興趣進而會把它買回家的讀者(說白點就是穩賠不賺啦);我自己也是個出版人,特別感佩作者的熱情與勇氣,於是寫了封信向作者林先生致意。不久得到回應,才知道林居士是家經營有年的小型化工企業負責人,本業極為繁重,卻大量收集佛教文獻,並長期聘用四位兼職員工和他一起整理、出版各種主題研究。第一次去拜訪他,他給我的見面禮是剛出爐、菊八開近九百頁的《金剛經譯本集成》!後來念《楞嚴經》到第七卷遇到更巨大的一堵咒牆──將近三千字的楞嚴神咒,什麼「勃陀勃地.薩跢鞞弊」、「瞋陀夜彌.雞囉夜彌」,有的字都不知該怎麼念,遑論解意了。沒關係,有林居士,中、英、日各種資料立刻入手,大約一個月就把天書解碼了,也算是替林居士做了一點事(後來我們和印度的穆克紀教授還一起錄了梵音《大悲咒》的卡帶);然後學習他的精神,把檔案貼到網路上,也許哪天遇到一個需要的有緣人,就可以幫他省卻許多尋覓工夫。

兩個毫無淵源的佛教界外人竟能如是邂逅,想想,這樣的路也不怎麼孤獨嘛。





這些年除了盡量避免游談無根外,出外旅行也不再遊山玩水,選擇前往的地點,多是當下閱讀所關注的地域人事,哪知去印尼日惹趕巧遇到雅加達暴動歇市,在斯里蘭卡多次出入可倫坡銀行街爆炸現場,到印度菩提迦耶時比哈爾省有火車出軌,北奧賽梯三百多名人質死亡事件之後不久我又去了俄羅斯,於是就有那慧眼獨具的朋友出而揭發我的真實身分:你一定是無惡不作的美國中情局特派員!

這當然是玩笑話,但在踽踽而行的閱讀之路上,你一方面就像情報員一樣,身負祕密任務(只有你知道你想要什麼),也不知此行能否成功(找到你要的資料線索)。然而有趣的是,就像好萊塢電影一樣,你每到一地,彷彿就會有組織事先安排好的工作人員出來接應;我的意思是說,當你走入知識的霧區或誤區,信不信由你,你所需要的善知識,有形、無形的助力,總是會適時出現。

記得當我開始閱讀利馬竇神父事蹟時,需要深入了解耶穌會教士的養成過程;除了文獻資料外,我很想和一位資深的耶穌會士面談。那時我和自上海遠適美國佛州的歷史學家楊寬夫婦常通信聯絡,他們都是虔誠天主教徒,有一次信中說要介紹一位友人給我認識(潛台詞是希望我能皈依天主),以此機緣,我和輔大神學院的張春申神父成了忘年之交,他正好是耶穌會中華省前任省會長。後來我又想多知道耶穌會組織內部,以及發展現狀,但不好老纏著年耄的張神父;有一天小說家朱天心大概聽到我說什麼了,過來跟我說:「繼文,我小舅是現任耶穌會省會長,如果你想……」哈利路亞

日本天台僧圓仁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是流傳下來最早的私人日記,詳細記載他和兩位徒弟航渡中國,請法不順,本應限期離境,最後在活躍於山東的朝鮮人技術指導下假失蹤、真跳船,獲得居留許可,於是一路前往五台山朝聖,又到都城長安掛單,不意遭遇武宗廢佛,和天下僧尼一起被迫還俗,輾轉回返故國,前後歷時九年七個月的中國見聞。由於圓仁獨到的觀察力,為後人留下了許多中國史書所無或語焉不詳的第一手資料。但在研讀中,也發現一些當時人認為理所當然因而不會多加描述的細節,比方中央政府如何管制在廣袤國土中穿州過縣的行旅?圓仁日記中的「公驗」、「過所」是什麼,有什麼區別,如何使用?用現代說法是「國內旅行簽證」,沒這東西是無法出遠門的。這絕對是歷史研究領域的冷門話題,沒想到北京中華書局正好出版了印量兩千(以人口比例而言,等於在台灣只印了三十五本)的《唐代過所研究》,解答了我所有疑惑。要在過去,我大概不會瞄這本書一眼吧。

順著這條理路,我讀日僧成尋的《參天台五台山記》了解了宋代交通管理,讀朝鮮儒者崔溥《漂海錄》、許美叔《荷谷先生朝天記》、朴趾源《熱河日記》,彷彿鮮明目睹明、清兩代自遼東入關進京以及沿大運河上京兩條路線的詳細過程。

通過這一切,又會產生兩個視點:他者眼中的中土,以及古代的旅行,於是….





好奇心是沒有止境的。你首先必須看見他者,才能觸摸到這個世界;知道了這個世界,你或可初步了解自己。正如愛書也很會讀書的唐諾所言,下一本書就藏在你此刻正讀著的這本書裡面,而這種動力基本上是非功利的,沒有人要你這樣,你也不一定要證明什麼,你只知道,唯有通過這種非常私我的、綿密的內在對話,你才會感覺你像個完整的人

台灣人並不陌生的人類學家鳥居龍藏,小學沒畢業卻通過自我養成,而成為東京帝大教授,行履遍及亞洲各地、著述等身的大學者,他晚年談到自己的信念,語氣鏗鏘:
我不依靠學校畢業證書或職位生活。因為我是我自己所創造出來的,所以我只是我一個人而已。為了創造這樣一個我,我日夜苦心以至於今。因此我是一無依傍地活著;我的象徵就是我自己。不僅如此,我的學問也只是我自己的學問而已。我是這樣獨自地活著,今後也將這樣活下去。(鳥居龍藏《一個老學徒的手記》)
聽起來好像很自負也很決絕,但整個訊息透露的,卻是誠摯與謙卑,是對個體獨特性的肯定,以及自身生命之軛毫不寬貸的承擔。

話說當年本書作者把無心上班的我撩上山皈依,又慷慨准假讓我打了兩次禪七,原意無非想改造我,看我會不會就此脫胎換骨,提高工作效率;沒想到反而促使我加速告別上班族生涯,走上重新學習之路。

重新開始永遠不嫌遲。有一段話好像是專為我這種自我感覺良好其實駑鈍又無知的人說的。本居宣長(1730~1801)本是開業醫,三十三歲那年獲一學者啟發,開始研究日本最古老的史書《古事記》,歷三十五年撰成四十四卷《古事記傳》,以實證主義的方法,確立有別於中華儒家系統之學問流派,成為日本「國學」的發端。日本文學「物之哀」的美學特徵,也是宣長註解《源氏物語》時提出的創見。關於讀書,他說:
從什麼時候開始做學問都沒有關係。做學問也不用那麼在意有沒有才華。
要攀登山頂從哪裡出發都無所謂。唯一必要的就是持續不斷。
只要能夠這樣,總有攀上峰頂的一天。(本居宣長《登山事始》)
能否攀上峰頂天知道,但唯一能確定的,也是我們自己可以做到的,就是上下求索、持續不斷。

——2007年4月為郝明義《越讀者》(網路與書)而作

每次提到彼




Als das Kind Kind war ……

每次提到彼得.漢克,他就想起PK.

89年10月他去法蘭克福參加一個國際展覽會,因為貪圖一點便宜,選擇搭乘新航。那也就是說,他在台北時間上午9點多起床,11點多搭車去機場,下午1點check-in,飛機兩點多起飛,7點抵達新加坡天已黑。在那個號稱世界最舒適的樟宜機場(也許是長旅的耗弱與疲憊的緣故,越是現代化的機場感覺越像醫院,令人失溫,而他必須冷凍在那座巨大的冰庫)待足4個小時,然後午夜航班帶著他半僵硬的軀體再度起飛(把靈魂遠遠拋在後面)。

他睡不著只能失神看著窗外,由於那裡一片漆黑,以致他一度還以為他睡著了。後來他看到成排成排的光點,如黑天鵝絨上的夜明珠串,這次他確信他是在做夢。但飛機緩降,才知道那是沙漠中的公路。飛機暫停(產油的)中東地區加油,感覺好像是特地為了加油才飛來似的。杜拜,空曠的候機室,全副武裝的傭兵,MP5 衝鋒槍。黎明仍遠,因為他背著太陽,一路飛向黑夜深處。

歐洲時間清晨5點,他開始看見一天起始的微光。兩個白晝之間的黑夜不是10個小時,而是(因為7小時的時差)17個小時。最長的一夜,但他還不得休息。法蘭克福機場籠在一層薄霧當中,這是秋晴的明顯預告。通關很快,還沒領到行李,已經看到PK等在那裡。如許寬闊開放的歐陸,沒有行李檢查,而且誰都可以深入機場接人?這是PK在這個當時仍通稱為西德的國度苦讀7載的第一個半年。PK開著一輛二手的小福斯,但在高速路上踩幾次油門就是160公里;因為不斷被超車,所以並不覺得快。

一個多小時後他們進入一個可以感覺到溫度的綠色城鎮,儘管天候已偏乾冷;PK正在海德堡大學先修語言課程。迎接他的是和PK賃居同一棟公寓的幾張陌生但友善的笑臉,以及很誇張的一整桌歐陸早餐。他胃口大開,但哪裡是餓,只是圖個新鮮:各式好吃的麵包,鮮乳酪,香腸,橘醬,乾果,蜂蜜。喔,真的還有碩大的蜜蜂(起初以為蒼蠅)不斷從窗外飛進飛出。

之後PK一邊教他德語一邊引領他逛街,經過馬丁.路德宣教的廣場,莫札特演奏的聖堂,吃鹽漬鯡魚三明治,啃金黃鴨梨,參觀古堡和馬克吐溫長住過的旅館,跨越石橋到馬克斯.韋伯舊居後山的哲學家小徑散策。由於PK的殷勤安排,長途飛行的痛苦早已遠離,他倦意全消,不知是因為來到新天地的興奮,或單純只是因為與PK久別重逢。PK有著射手座純然的熱情,其實也可以解讀為親密,只不過那不是他要的,那種親密。





他凝視山下流水,其實他看到的儘是PK;或者說他只是在表演一個看的姿勢給PK看。他一直說話,一直問問題,其實都是他呼喚PK名字的另一種形式。許多人脫了上衣在河濱草地上享受日晒,有如回到夏日;運載穀物或燃料的駁船順流而下,在水閘前拉著船笛,聽起來卻是冬日的沈鬱。他謹慎地懷抱樂觀期望如昔,但幾乎就在同時他已經知道什麼都不會發生,如昔。整天他飄飄然,沒有多餘力氣,思考、話語、動作之間有著明顯時間差,因此不會快樂,也不知哀傷。晚間10點,經過恍如隔世的44小時他才終於可以睡上一覺;比晚年嚴重失眠的毛澤東撐得還久。




第二年初秋他又來到PK身邊,那時PK已正式就讀北方的Dortmund大學,有了一個同居密友,而東德、西德已成為歷史名詞。Dortmund是魯爾區許多工業城市之一,大學校區分立谷地兩側,以懸吊式車輛穿梭兩邊。這是充滿未來感的交通工具,體現本地工業設計能力,但難以形容,除非你看過溫德斯的《城市中的愛麗絲》(Alice in den Strdten):在美國晃蕩的德國青年Phil在機場接受一位陌生少婦之託,帶著小女孩Alice回到德國,卻被少婦放了鴿子,而Alice又不知道外婆家在哪,Phil和Alice突然變成旅伴,在渺茫的尋找過程中,他重又看見了自己以及自己的來處。他們經過一座城市,那裡的捷運(是的,在1974年)就是懸吊式的,鐵軌在車頂,車輛懸空,轟轟滑過街道上空。





那是離Dortmund不遠,被煤灰層層染黑,有碧娜.鮑許的城市Wuppertal. 乘坐時你和許多人一起站在車廂裡,而你們腳下,除了一層鐵皮,什麼也沒有;經過山谷最深處時,你們離地數十公尺,車廂底下空空如也,彷彿徹底城市化現代人的隱喻:當你明白你的處境時,必須用力壓抑才能忍住不要尖叫。

彼得.漢克為溫德斯 (Wim Wenders) 寫過許多劇本,但不包括或被譯為《愛麗絲漫遊記》的那部電影;可他老以為Phil就是彼得.漢克。在那之前,漢克不快樂的母親以51歲之齡突然仰藥自盡。漢克寫了哀傷但沈靜悠緩的《夢外之悲》(Wunschloses Unglyck),之後他就自由了,可以無目的晃蕩如Phil, 只能透過相機觀景窗凝視這個世界。 Dortmund是德國甲組足球勁旅Borussia的故鄉,和PK特別合式,因為PK也是足球術語──Penalty Kick──當你在禁區犯規,就要被判處極刑:12碼罰球(中國大陸叫點球)。他就是在一次禁區犯規後,永遠失去了PK; 同時失去的還有做夢的能力。這次PK帶著他騎單車盤桓綿羊成群的田野,遠望夕照中的城市。他還記得許多人家後院中飄來蘋果和梨子的芳香。PK仍善盡照顧者的角色,並開心地為他做飯……但一切都太遲了,人生就像一列瘋狂列車,一旦開動即無法回到它的起點。

        Als das Kind Kind war ……
        當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他總是提出這些問題:
        為什麼我是我,而不是你?為什麼我在這裡,而非那裡?
        時間從什麼時候開始?天空在哪裡終結?
        會不會陽光下的生命只是一場夢?會不會我所見、所聽、所聞
        不過是這個世界之前那個世界的幻影?
        Einer Welt vor der Welt……A world before the world……

‘Lied Vom Kindsein’, 彼得.漢克的〈孩童之歌〉,由Bruno Ganz朗誦在溫德斯《柏林天空下》(Der Himmel yber Berlin) 或者說《慾望之翼》片子的開頭。天使清楚聽見凡人內心的聲音,但不能動情。在天使眼中,地上的人們大概都是孩童吧,而這些孩童最大的悲劇,就是必須穿上大人的衣袍,且不能再問天真的問題,用以忘記自己其實依舊是個孩童。PK的課業越來越重,信上的字跡越來越潦草。他並不穩定的新愛情也終於失速。當兩人再次相見,似乎只能從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支離破碎。

彼得.漢克Peter Handke, 名字的縮寫不知道為什麼他老想成是PK. 這也難怪每次提到彼得.漢克,他就想起PK.

──2003年10月,為彼得.漢克《守門員的焦慮》(Die Angst des Tormanns beim Elfmeter) 中文版而寫

拿努克禮讚




不管什麼時候,你抬頭望天,想到世界各地上空,此時此刻至少同時有六千架民航客機、載著百萬旅客,在高度數萬英尺的地方(以整個地球的尺度而言)非常緩慢地漂移,你首先也許會感到不可思議,然後呢?然後,如果是我的話,我會覺得很累。

純就速度與安全性而言,飛機肯定優於其他交通工具。汽車事故之多就不用說了,在斯里蘭卡和印度,我曾多次經過火車脫軌和落橋的現場,也曾在日本目睹我準備搭乘前往海參崴的一艘俄羅斯籍客貨輪翻覆港中。我知道有些人很喜歡搭飛機;如果是長途旅行,飛機其實也是最經濟的選擇。但我也知道很多人和我一樣幽閉恐懼。

對大多數只能選擇飛機經濟艙作長程移動的人來說,在極為侷促的空間被定時餵食,客觀而言,是介於養雞場的肉雞和植物人之間的狀態;如果你又全程無法入睡,那你的處境比在警局發著惡臭的小房間中接受刑求的犯人根本好不了多少。我說的其實就是自己。當我想到每天都有那麼多人或興奮或無奈地要忍受這種荒謬酷刑,就會感到很累很累。

我同意在某些情況下,快就是舒適。如果每個人都得像馬可.波羅一樣,冒著生命危險渡過地中海的波濤,穿越中亞的無垠沙漠,跋涉東突厥斯坦的雪山,應付沿途各國的稅吏與盜匪,花費好幾年時間才能往來一趟歐亞,也許你一輩子都不會想去亞力山卓、大馬士革、君士坦丁堡或威尼斯,更到不了美洲與澳洲。幸或不幸,現在我們有多種選擇,結果多數人選擇飛行,隨身攜帶笨重行李──我們自己編織的時間牢籠。比方我那些常換工作的朋友們,年假永遠不會超過十天,預算有限,還能怎樣?

至於暫時逃出牢籠餘悸猶存的我,這幾年的旅行,則是盡可能將速度放慢,能不搭飛機就不搭,在遲緩得有如永遠醒不過來的夢一般的夜行列車或擠成沙丁魚罐頭的野雞車中自得其樂,以騎單車、徒步、搭空蕩蕩(因為沒什麼人知曉)的客貨輪完成我的旅行。這其中,航海最悠閒最特別,步行最從容,騎車最為自由,也因為自由而特別愉悅。



梅雨鋒面逼近的2005年五月第一個禮拜,在騎乘單車遠征過五大洲的存青 (Vicky)和心靜 (Pinky) 陪同下,三個人騎車從台中出發北上。記得高一暑假第一次騎車遠行,也是和兩個同班同學,從中部沿台三線轉台一線南下墾丁。這一次我們說好要走台三線,也就是串連了東勢、卓蘭、大湖、三灣、北埔、大溪那條早年所謂「番漢交界線」的山路,風景好,平日車子也少。計畫中存青、心靜將陪騎到北埔為止,之後我將單獨上路騎回台北。

存青將她剛完成橫越北美洲、特別以加拿大極北原住民為名的「拿努克」(Nanook)出借,讓我好不虛榮。從存青、心靜環球騎乘時期開始,她們在旅途上每隔一陣子就發信回來,總是有許多美妙不可思議的遭遇,讓我開心得彷如與她們同行。如今拿努克就在腳下,兩位車壇天后並肩而騎,同行夢想畢竟成真。為了宣示成為單車一族決心,也是為往後長途騎乘需要,當了數十年四眼田雞的我,利用這次機會總算克服心理障礙配了副隱形眼鏡。

出發前日,我們先將車子騎到車行檢修,老闆賴先生不經意提到「豐原到后里的自行車道開放囉」;他說的是利用台鐵舊山線大甲溪鐵橋、九號隧道整備而成的單車專用道,存青當下決定改變路線,先騎騎豐后車道再說。一如以往,她當然都是對的!那條新車道並不長,卻美妙刺激到不行,只有親身體會才知道。





之後我們盤桓於三義一帶山水之間,邂逅一個接一個傳奇有趣的人物,無非不期而遇,因而備覺驚喜。我們在一路飄著桐花幽香的綠色隧道穿行,在成千上萬澤蛙、樹蛙鳴叫聲中於湖畔夜宿;因為半途鏈條故障,拿努克和我必須搭便車從山上回返市集修理,使得我們騎乘半天結果進度歸零,卻也因此而可以理直氣壯搭車前往北埔拜訪可愛的大隘山莊主人(所以三個人心裡都暗暗感謝拿努克)。

那時節即將入梅,雖盛夏未至卻暑氣襲人,但有存青、心靜為伴,終日一派閒適,且笑聲不斷,儘管行程波折,也能隨遇而安,很有點不朽俳人同時也是偉大旅者松尾芭蕉(1644-1694)路上的況味:
身無分文,途中無慮。寬步以代轎,晚食以充飢,其味甘旨,勝於魚肉。居無定所,行無定處,朝發無定時。一日惟有二願:夜能安宿,足有草履。區區小事,如此足矣。旅次之中,心情時時變換,意緒日日更新。倘偶遇稍解風雅之人,不勝欣喜。」(《奧州小道.笈中小札》﹐河北教育)
我終於見識到這兩位非凡女性的旅行神髓,也不時憶及她們過去遠遊的路上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畫面。比方存青在她的書中提到的,梭羅的瓦爾登湖的一夜。



存青對我描述那個絕對的夜晚時,眼神清亮而深邃,讓我不禁想到另一位我心儀的單車旅行家,愛爾蘭的黛芙拉.墨菲 (Dervla Murphy)。四十年前,當和她的羅西南帖 (Rozinante) 狼狽蹎躓於印度河上游杳無人煙的高地峽谷間,儘管那是她所見過最荒涼的景色,但她卻說:
這片完整無缺的沈靜、這片沒有任何可以勾起與人類相關事物記憶的景致,造就了一種絕無僅有的自由感……有一刻,我甚至不再感受到那個(包括我自己生命在內的)不真實的(外在)世界,而只活在當下,只不過我是用一種抽離了自己之為人、用一種夢境般的方式活著。(《單騎伴我走天涯》, 馬可孛羅)
我想存青必定也是置身於那「完整無缺的沈靜」之中,並且和梭羅純真而素樸的心靈合一。

告別存青、心靜回到台北,梅雨季正式降臨。一個雲層很低的週末下午,我戴著隱形眼鏡,騎上拿努克,從內湖穿越大半個台北市前往木柵訪友,卻忘了時間,離開時已是午夜;才騎沒多遠,豆大雨點開始漫天蓋地撲來。我穿上輕便雨衣,決定繼續騎下去,那時莊敬隧道附近昏黑的軍功路匯聚山坡雨水,迅速變成急流小溪,拿努克沒有車燈,但作為長途旅行車的它堅實的車架此刻只會讓我感到穩重可靠,因此一點都不害怕。我因為拿努克而得到解放:人一旦不再恐懼,他就獲得了自由。

我在大雨傾盆的深夜騎了一個半鐘頭才回到家,全身溼透,卻滿心喜悅。我拍拍拿努克,然後去洗澡更衣,很快又置身於熟悉的、溫暖乾燥的日常空間;回想不久前的一切,彷如夢境。是的,在一些幽暗的路段,當我在重重雨幕的圍場中專心一意踩踏前進,即使偶有汽、機車滑過身旁,但那時除了雨聲我似乎什麼沒聽到。對我而言,也許那就是某種陌生的沈靜,有那麼一刻,那麼「完整無缺的沈靜」。

——2005年9月為 Pinky & Vicky《單車楓葉情》(經典)而作

天空去來






再不能往前啦!前面天和地已經連在一起﹐

水用繩子捆在背上﹐火掛在腰帶中間﹐

叉子槍劃著天空嘁哩卡擦響。

        (一個西藏收稅官的報告, 引自馬麗華《藏北遊歷》)


1994年九月﹐在北京的書展活動結束後﹐即飛往86年的舊遊之地成都。由於滿心都是眼前的西藏之旅﹐竟絲毫沒有再好好看看其時已經大不一樣的中國內地輻輳之都的心思﹐將八年前騎著車子四處求索的三國、杜甫、漢畫像磚或是麻婆豆腐、擔擔麵都置之腦後;甚至也忘了當年是在如何一種莫名的焦慮中離去。

那是五月四日青年節(台灣則是文藝節)﹐夏令時間開始的日子﹐傍晚去成都車站的路上﹐聽司機說有一架華航747班機飛到了廣州白雲機場(也就是王錫爵的投誠事件)。當時台灣當局仍嚴禁人民前往中國大陸﹐我剛結束在日本的學業即將返台﹐想說走後門大概不會被發覺吧﹐也沒告知台灣親友﹐就從神戶搭「鑒真號」前往上海(台灣用詞是「潛赴匪區」)﹐展開刻骨銘心的六個星期「震撼教育」。

首次發生的民航機投誠事件﹐讓身處禁地的我擔心兩岸情勢因此緊張起來﹐說不定回不了台灣﹐於是搭夜車下重慶﹐天濛濛亮時到達﹐沒心情再停留﹐大雨中直接前往江岸碼頭找到開往武漢的江渝13號出川﹐然後從漢口飛南京轉上海﹐直到在提籃橋公平路碼頭重又上了「鑒真號」才鬆了口氣。

相對於86年的慌亂﹐94年這次則是興奮﹐無以名狀﹐因為西藏﹐那片平均高度比擁有兩百多座三千公尺級山峰的台灣任何一點都高的高原。



入藏儀式

那時成都每天一早有兩班飛機﹐相隔十分鐘起飛前往拉薩﹐四點多就得起床﹐五點搭車去雙流機場﹐不能晚﹐為要劃靠窗的座位。拿到20A登機證順利上得飛機﹐發現竟是西南航空嶄新的波音757噴射客機﹐於是又把86年搭仿製舊蘇聯圖波列夫(還是伊留申)型老螺旋槳飛機的忐忑記憶拋得老遠。旁邊一團和我一樣興奮的德國旅人﹐其餘多是表情冷漠的漢族男女商人﹐但隔幾排座位有幾個高壯的藏族男子﹐著深茶色厚毛披肩﹐留長髮﹐以及明顯的氣味﹐彷彿剛從藏北牧區的帳篷中走出來﹐鼓鼓的獸皮行囊裡裝著羊毛、麝香或犛牛尾巴。

起飛後迅速穿過灰色雲層﹐爬升到國內線七千五百米巡航高度﹐窗外一望滿鋪平整厚實棉絮的雲海﹐在七點多的朝陽中貼著帶暖意的銀箔或鍍金﹐757飛起來平靜而安穩。「真是入藏的好日子。」正陶醉著﹐突然發現南方遠處有些形狀怪異的雲塊突出在平整棉絮之上﹐仔細看了又看﹐確定那是錐狀的雪山。才飛了十來分鐘﹐還在青藏高原的東端﹐唯一達到如此高度的﹐除非貢噶山﹐海拔7,556公尺﹐與飛機等高﹐然而感覺是那樣不真實﹐比較像海上仙山。

飛航到了中段﹐雲層漸薄﹐崢嶸起伏的山巒竟就在腳下近處﹐光禿的岩脈、山凹的積雪、翠綠的草場、土耳其玉鑲嵌似的湖泊﹐歷歷在目﹐連草場上牲口走出來的小徑都清楚得很。是的﹐因為你正飛行在平均高度四千五百公尺的大地之上。你甚至看到一些泥灰色的城市﹐比方﹐幾乎在成都正西方的昌都。過了昌都﹐飛機轉向西南﹐然後你就真的在西藏之上了。你不想錯過一景一物﹐緊貼在窗子上目不轉睛看著看著﹐德國人們也安靜而肅穆﹐只有那些早已飛過太多次的漢人若無其事地打瞌睡。才過多久腳下突然出現一道東西走向的寬廣濁流﹐近似周遭群山大地的黃褐色。飛機正以它為地標向它的上游飛去。雅魯藏布﹐或者布拉馬普特拉河﹐和印度河同源等長(2,897公里)卻匯入恆河出海的雪山之子。

接著機翼後緣的輔助翼伸出來了,那是飛機高度降低的信號,雅魯藏布更加貼近,河岸的田野、泥路都是雨後的水窪。終於要踏上西藏的土地了﹐睜大眼睛邊看邊用力吞嚥口水壓住興奮。這一陣興奮還來不及收斂﹐奇怪的是那輔助翼卻先收了回去﹐並且機首抬高﹐衝入雲層。「女士們、先生們﹐」機內廣播﹐「由於貢嘎機場能見度不佳﹐為了安全起見……」隨著艙內此起彼落的嘆息聲﹐飛機右旋繞了個U形大彎﹐採比去路偏北的航道悠悠飛回了成都。西藏還是遠在天邊﹐心情壞到了極點。



西藏做為一個國家

現代旅人的入藏儀式﹐所謂戲劇性至多也就這樣了:一絲絲驚奇﹐一點點挫折。然而在昔時大探險時代﹐任何一個外人的入藏行旅﹐都是一首帶著神話色彩的傳奇史詩;尤其﹐在那個荒涼而險惡的舞台上﹐女性也沒有缺席。

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對西藏的控制有如強弩之末﹐俄、英強權交鋒突然就同時對準了這片雪域祕境──英領印度政府判斷已經把勢力擴張到中亞的俄羅斯接下來將奪取西藏﹐作為拿下印度的跳板﹐所以英國必須先一步將西藏納入勢力範圍;但清政府也無法坐視。第13世達賴喇嘛依違於眾強權之間﹐既需要藉助外力強國固本﹐同時又對外來者懷著強烈疑懼﹐因為外國勢力會利用達賴與班禪的內部矛盾輕易達到目的﹐於是不由分說先採取嚴厲的鎖國政策。

西藏是中國、新疆、蒙古前往印度的重要通道﹐鹽、茶、礦物、畜產的貿易一直都很活躍﹐文化尤其是宗教的交流自來非常熱絡﹐但由於地形的高曠、地理位置的孤絕﹐加上自然環境的極端不適人居﹐導致行旅艱難﹐出入事大非同小可﹐藏地乃自成一個天封地塞的國度。從歷史上看來﹐它剽悍難欺﹐中國號稱鼎盛的漢唐﹐也無從羈縻之。安史之亂後唐帝國中衰﹐吐蕃結合吐谷渾等20萬大軍﹐從隴山一路東進﹐並於代宗廣德元年(公元763年)初冬長驅直入京畿長安;由於皇帝早就出逃﹐官、兵竄散﹐吐蕃完全沒有遭到抵抗。他們立了半個世紀前入藏的金城公主族弟廣武王為皇帝﹐改元、大赦﹐又掠奪許多財物﹐順便帶走不少技術人員﹐大鬧15天之後引遁﹐在郭子儀率領的官兵倉皇趕到之前。

一直到上個世紀50年代為止﹐中國統治者幾未曾在藏地染指涉足﹐曾經將藏地納入版圖的﹐是另外一個外族蒙元。明朝表面上承其餘緒﹐實際任由藏族護教王、闡教王、大寶法王等僧俗勢力「因俗以為治」。康熙末年蒙古族準噶爾部侵佔西藏﹐清兵入藏驅逐之﹐西藏再一次進入中國版圖﹐但在藏地能夠有效控制並管理的﹐仍是西藏政府﹐而非中國;何況藏人也不承認清廷對西藏領土的主張(對民國亦然)。反而是藏人對其傳統領地的主張一直都很明確:西藏「東方邊界至漢人會聚之地﹐抵達如白綢覆蓋之賀蘭山山脈﹐比面與突厥交界處抵達如魚脊背的沙山處﹐統治世界三分之二的地方」(貢噶多吉《紅史》)這是籠統而詩意的說詞。比較明晰的劃分﹐可以試著將民國時代的西藏地方加上青海、西康兩省;或當今人民共和國的西藏自治區加上青海省﹐以及四川、雲南、甘肅的藏族自治州。其實就是唐代會盟後議定的國界﹐包括了整個青藏高原和不丹、錫金、尼泊爾、拉達克所有通行拉薩官方語文、信奉藏傳佛教地區﹐面積可達250萬平方公里﹐大小可排名世界第十大國。



大探險時代之華

1890年藏印條約後﹐情勢變得複雜而緊迫﹐但與此同時﹐外界對西藏大部分地區的知識極度匱乏﹐地圖上還有大片空白地帶。於是最受矚目的瑞典人斯文.赫定之探險﹐乃能同時獲得瑞典、沙俄、德國皇室以及英國官方的大力支持﹐可以說是列強逐鹿中亞的受益者。1900年七月他展開第一次西藏探險﹐從塔里木盆地前往藏東高原﹐三個月後﹐如他在回憶錄上說的﹐「在死亡陰影中撤退」。翌年初夏﹐在樓蘭結束成果豐碩的探險後﹐他二度組織大隊人馬進入藏北。八月他們已經踏上前往拉薩的主要道路﹐卻遭到地方官員與武裝軍隊全面攔阻不前﹐南下不成﹐於是迂迴西進﹐橫越羌塘高原無人區﹐於年底抵達阿里。

1906年七月他與一班隨從和58匹馬、36頭騾子從喀什米爾再度啟程﹐一個老隊員彷彿預見此行之慘烈似的﹐帶著兒子和壽衣同行﹐以便途中死亡時可以有個體面的葬禮。目標拉薩﹐他們向東深入羌塘高原﹐在平均海拔五千公尺以上、最低溫可達絕對零度 (-40°C) 的地方﹐一方面和瘧疾、高山症、脫水、失溫、飢餓、過勞的痛苦搏鬥﹐一方面與官兵捉迷藏﹐兩年間身心飽受折磨﹐其間有81天未見其他人類﹐六個月沒見過樹木﹐卻仍能一路穿越未知之境﹐測繪山脈、河湖﹐在凱拉斯聖山附近發現印度河和布拉瑪普特拉河發源地﹐並確認了外喜馬拉雅山﹐即岡底斯山的存在﹐填補地圖上的大量空白﹐還在日喀則度過藏曆新年﹐與十世班禪喇嘛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然而此時他們已折損了52匹馬﹐而騾子只剩最後一頭。

赫定是個探險家意識很強的人﹐當他擺脫監視在雅魯藏布上搭船前往日喀則時﹐曾動念要不要趁此順流而下﹐直探拉薩﹐但想到三年前楊赫斯本和麥唐納將軍才率領兩千多名官兵到過那裡﹐他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如果他知道有一個日本僧侶河口慧海﹐於1900年七月(也就是赫定帶領大批人馬第一次向西藏攻堅的時候)﹐既無隨從也無馱隊﹐更別說皇家贊助﹐卻能隻身翻越尼泊爾西部雪山﹐喬裝入境西藏﹐並在翌年三月抵達拉薩﹐總共在那裡停留了一年多,還差點成為達賴喇嘛的御醫﹐不知道赫定還會不會走上這一趟。其實拉薩在更早之前已經留下歐洲人足跡:1661年﹐耶穌會教士白乃心 (J. Grueber)、吳爾鐸 (A. C. d’Orville) 從北京經西寧前往拉薩;18世紀中葉嘉布遣會 (Capuchins) 還在拉薩建立了傳教站。



入藏儀式:Part Ⅱ

赫定的事功在在教人驚嘆;河口入藏本末彷彿一個平凡人行奇蹟的連續;但最迷人的﹐也許要數1923年法國女子亞歷珊卓.大衛-尼爾和一個孩子似的喇嘛阿普.雍殿結伴從橫斷山脈前往拉薩朝聖的一場神通遊戲。不過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了。至於前面提到的﹐我那帶著「一絲絲驚奇﹐一點點挫折」的西藏之旅﹐第二天又在同一時間﹐搭同班飛機﹐坐同一位置﹐重飛一次(所以前一天是「青藏高原免費空中一日遊」)。雲海依舊﹐如整塊白玉雕成的貢嘎雪山還是挺立其上﹐此外什麼都不一樣了:雲層極厚﹐底下什麼也看不到。我心裡一沈﹐拜託不要又得飛回成都了。給我西藏﹐其他我都不要!雅魯藏布再度現身時﹐我反倒是緊張地盯著機翼。還好飛機終於準點降落﹐在那個海拔將近四千公尺的機場。出了機艙﹐踏上西藏土地﹐看著大雨過後能見度極佳的五千米級群山聳立四圍﹐呼吸著(是的﹐舒服地呼吸著含氧量似乎沒有異樣的)空氣﹐我滿足地笑著﹐都快哭了。

搭車先沿著雅魯藏布西行﹐過曲水大橋後北上﹐路的右面已經是拉薩河﹐河面寬廣﹐河水潔淨﹐映著深藍色的天空和對岸山巒﹐岸上白楊﹐眼中所見顏色如此飽滿﹐世界如此真實貼近﹐卻又遙遠如夢。兩個多鐘頭後抵達拉薩市區旅館﹐花了點時間辦好入住手續﹐記得那是十二點半﹐正要走向房間﹐突然一陣﹐怎麼說呢﹐感覺像嚴重耳鳴﹐帶著質量的無聲之聲自頭殼中「響起」﹐也像最細最細的長針毫不遲疑地穿刺你的太陽穴。來了﹐我告訴自己﹐你並不會是例外﹐不會因為你的虔誠、專注或做過什麼心理準備﹐而免於高山症的凌遲。沒想到的是﹐它延續了四個日夜。你只要想像你染患嚴重感冒的樣子﹐但頭痛的程度要乘以十倍。大部分時間你虛弱地躺著﹐卻無論如何睡不著;你知道你需要吃點東西增加體力﹐但毫無食慾﹐唯有不斷喝水。到了第三天﹐你意識清晰﹐但靈魂渙散﹐死神彷彿就在門後暗處徘徊。



漂浮﹐在拔海五千四百公尺

奇怪的是﹐每天早晨有一段時間頭痛趨緩﹐於是你依次去了色拉寺、哲蚌寺和甘丹寺﹐一天一寺。你帶著午餐﹐但勉強吃得下的就那顆小蘋果。下午就是熬﹐攤在車上或床上﹐不思不想﹐熬過了下午就繼續熬漫長的黑夜。第五天﹐依照計畫前往日喀則﹐四天沒吃沒睡﹐感覺自己輕得像隻遊魂﹐坐在車上﹐用盡全力讓眼睛睜開﹐因為4,794公尺的岡巴隘口是你所曾在地球上踩過的最高點﹐因為霧散之後的聖湖羊卓雍錯平靜如最後的安慰﹐因為(馬上改寫記錄的)5,036公尺的卡惹隘口和7,206公尺的寧金岡桑峰腳下的冰河﹐冰河邊緣的黑帳篷遊牧家族﹐沙漠﹐沼澤…..你時睡時醒﹐或者你只是夢見自己醒來﹐看著夢中風景﹐喃喃夢囈。「如果能死在這樣的地方﹐那是至高恩寵﹐無上的幸福。」

當天傍晚抵達日喀則﹐你已經虛弱到極點﹐疼痛依舊劇烈﹐額頭也火燙得什麼似的﹐向旅店的服務員要點冰塊做冰敷﹐沒有﹐你無可如何﹐這是西藏﹐西藏之西﹐是你自己的旅程。悠悠緩緩踱回房間﹐那時一小片金黃色夕照貼在走道牆上﹐你試著找到窗外只剩一角的太陽﹐想或許這是最後一眼了﹐卻了無憂懼。浴室的水是冰冷的﹐於是你拿毛巾沾溼了敷在額頭上。整個晚上你昏沈沈躺著﹐隔些時候就忍著疼痛爬起來﹐把發熱了的毛巾取下到浴室重新沾溼﹐不斷重複。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你發現你剛剛小睡了一覺﹐並沒有做夢﹐只是無抵抗地沈入並溶解於極深的幽闇﹐但那黑暗已經不是幾天來令人窒息的無明。接著你抓到一個陌生的感覺:雖然疲憊虛弱依舊﹐但頭不痛了。你站起來﹐四處走走﹐照照鏡子﹐這時你忽然感覺到餓。沒事了﹐都過去了﹐一個平地人的入藏儀式完成了:一次短暫的死亡﹐以及意外的重生。然而預定的行程也已過去了一大半。



本來面目

再度回到拉薩﹐就能租了單車四處遊逛﹐也開始打電話給一些朋友介紹的本地文化出版界人士。那時看過的西藏作品不多﹐出發前想辦法聯絡到小說家扎西達娃﹐他說他人在北京﹐暫時不回拉薩;但他建議我找一些人﹐其中一位即是馬麗華女士。坦白說﹐我對藏地的漢人是有一些疑懼的﹐何況我來西藏本來就是要認識「真正的西藏人」。當我找司機﹐找導遊﹐一定先聲明「藏族的」。即便這是西藏﹐但在拉薩大街上藏人看起來卻好像配角(就是「被統治者」的意思)﹐衣衫襤褸的一定是藏人﹐開店舖的多是漢人﹐四川的﹐或雲南的;來自內地的遊客鄙夷地看著大昭寺前渾身是土的乞食朝聖者﹐並且在肅穆的佛殿中喧譁﹐指三道四。日本有一句諺語:就算腐爛發臭﹐鯛(音如「太」﹐一種祭神的上等魚)還是鯛。漢人在那裡就是一種身分﹐優越的﹐體面的身分﹐一如當年英國人在印度﹐或法國人在北非﹐即使你在本國什麼都不是。

也許我只是多心﹐放不下成見。可是當馬女士依約來到我的旅店﹐從配了駕駛的賓士牌轎車(大陸叫「奔馳」)中走出來時﹐我無來由的疑懼當即加深了。那可是將近十年前﹐改革開放浪潮遲遲才抵達的西藏首府拉薩﹐藏人仍以徒步為主﹐小車多是吉普或日製四輪驅動以應付極差的路況﹐賓士車真的非常突兀(我在西藏時就看到這麼一輛)。她是作家、文人﹐但也是作協和文聯副主席﹐是個高官。雖然她很客氣﹐送我書﹐又帶我認識其他長住拉薩的文藝工作者(其實是很優秀的﹐只因是漢人﹐又被我扣了分)﹐但我和他們說話時總不能專心﹐看他們逸興湍飛談西藏、讚嘆西藏、表述對西藏的愛時﹐我的反應總是保留又保留。

在西藏之行約半年前﹐我曾經接到一封來自西藏的信﹐是個漢人作家想在台灣出書;這次人都到了拉薩﹐於是也約他一見。他到了旅舍﹐就說要到房間來談話;到了房裡﹐又神神祕祕地拿出一本他參與編輯的關於所謂平定1989年三月西藏暴亂的實錄﹐很是得意的樣子﹐而我看到的儘是猥瑣。(一個人有權利選擇或不選擇﹐但一個知識分子那麼輕易地就站在統治者/強者那邊﹐未免太…)這就更讓我對藏地的漢人難以交心信任。種種種種﹐導致我無法認真看待馬麗華的作品﹐等離開了西藏﹐也就失去了聯絡。

所以我是在將近十年之後﹐當她的《藏北遊歷》在台北出版時﹐才開始認識她的﹐也才第一次警醒到﹐我所見到的山東女子馬麗華﹐那時已經在西藏待了18個年頭;寫作難度極高、份量很重的作品《西行阿里》、《靈魂像風》和《藏北遊歷》已經出版;而且她剛完成大型電視紀錄片《西藏文化系列》12集的編導與撰稿。那時的我只因她是漢人而看不見其他﹐或者只看到她的客氣平常而渾然不覺這個女子是從(100年前)斯文.赫定、河口慧海或(80年前)亞歷珊卓.大衛-尼爾留下足跡與血跡的那些死神、惡疫環伺的路上走過來的﹐並且以渾身病痛做為代價。現在我必須開始疑懼的是我自己:會不會我只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犬儒﹐一個不折不扣的血統論者。

何況西藏如今面對的﹐也不止是種族或政治問題。地球的暖化將長期為西藏的人與自然帶來什麼樣的影響?現代化、全球化的浪潮又將給它帶來如何的衝擊?就好像一個在人煙罕至、沒有公路沒有電氣的羌唐帳篷中長大的孩子﹐有一天他迷了路忽然走到一列正停著的火車旁﹐好奇跳了上了一節運貨車廂﹐然後在角落疲倦地睡著;當他醒來﹐走出去﹐發現他正在上海北站前廣場上。只是睡了一覺﹐醒來卻是300年。這就是西藏人和他們的生活方式即將面對的處境。這不是寓言﹐青海格爾木到拉薩的青藏鐵路已經開工了﹐很快就會有掛著「拉薩-北京」、「拉薩-上海」或「拉薩-九龍」的直通車列奔馳在西藏和一個並不特別等待它的世界之間。

這時我們就會痛切地理解到馬麗華以及她西藏書寫的意義了。她不是去玩個十天八天就要寫本書的人;如果她要剝削西藏﹐她首先剝削掉的是自己生命的一大部份。這世界有幾個人﹐能夠在西藏待那麼久﹐去過那麼多地方﹐遇見那麼多人﹐又做了那麼多事?就好像﹐這世界能有幾個斯文.赫定、河口慧海或亞歷珊卓.大衛-尼爾?西藏可不是巴黎、紐約、東京、台北。西藏的時空是由大自然主宰的﹐即使人為的敵意網羅已經撤除﹐但大自然的結界依舊森嚴:極端的高度﹐極端的溫差﹐極端的暴烈與孤絕﹐所有人為造作在那裡都變成小寫﹐生命在那裡一無所有除了本來面目﹐非聖非俗﹐即生即死。因而美麗﹐所以莊嚴。

——2004年2月為馬麗華 《藏北遊歷》 (西遊記) 而作



河口慧海


Alexandra David-Néel




美,不容僭越,不可讓渡

──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逆讀



 


結束印度一個多月的旅行,午夜離開加爾各答,在新加坡樟宜機場中轉,「亮度」就告訴你這是兩個世界,好像兩地的距離,不是公定時差兩個半小時,也不是飛行時間的三個多小時,而是,也許三十年!所以當香港朋友來台北,你聽到的第一印象竟然是「台北好暗」,心裡還是小小受了點傷。

明或暗,其實是相對的。在尚未通電的婆羅洲內陸雨林夜晚,一隻螢火蟲的光足以燃亮編竹長屋的一角;當你換上油燈,螢蟲只能勉強點亮自身。



本書開篇之作<陰翳禮讚>從電器用品進入日式建築所帶來的美學尷尬談起:前所未有的明亮,無所不在的電線,和木構建築格格不入的瓷磚……然後又說關於廁所,日本人無疑富於詩意的想像力,由於小屋「一定建在離主屋有一段距離之處,四周綠蔭森幽」,蹲在被紙窗濾過的幽光中,不但可以沐浴芬多精,還可以一邊辦事一邊聆聽風聲、雨聲、鳥叫蟲鳴(包括蚊子、蒼蠅嗎?),於是,住宅中最不潔的場所一變而成為最雅緻的地方。

從題名到如是的開場鋪敘,不免讓人順當地以為這是以耽美聞名的作者對幽冥晦澀空間的偏執之愛,也是對「日本之美」國粹或民粹主義式的回歸;依評論家、著名讀書網頁『千夜千冊』主人松岡正剛(Matsuoka Seigou)的看法,谷崎氏一點都不是日本民族美意識的理想代言人。松岡氏很喜歡谷崎潤一郎,卻無法消受比方「在幽暗中追求美的傾向,為何獨有東方人特別強烈」,然後扯到「日本的鬼是沒有腳的,但西方的鬼不僅有腳,而且全身透明」,所以說「我們的幻想與漆黑的幽暗密不可分,而西方人甚至連幽靈也如玻璃般透明」之類的二分法夸言。

因為幽瘖、暗沉並非日本所獨有,那是所有前現代世界的共相;東方既有谷崎所謂由「幽暗所堆疊而成」的漆器,但不也有釉色斑斕、閃閃發光的瓷器?谷崎固然以《刺青》、《春琴抄》、《痴人之愛》、《卍》、《瘋癲老人日記》、《少將滋幹之母》諸作建立他耽美的系譜以及文壇至高的地位,作品多以強勢女性為主體,正面歌頌女性,描寫男性受虐的色情想像、亂倫、戀足癖等,展現他獨特的偏執美學,似乎他會有同樣偏執的日本論毋寧是合情合理。然而出身東京大商人家族(雖然到他父親那一代已經中落),自小被視為神童長大的他,對生活、人情皆有過人的感受性(否則也不會寫出讓一代代讀者驚嘆、動容的故事),對浮世悲歡自有一種凌厲的眼光,對虛偽的流俗更是不假辭色(想想他創作全盛期是什麼時代:主旋律無非謳歌男性、滅私奉公、富國強兵),這樣一個人,會鹵莽地賣弄「東方文明優越論」或是厚古薄今的美學觀嗎?

何況將谷崎作品瀏覽一過,就會發現即使他驅使極為典雅的日文、展現一個充滿古代風情的世界,但他創作者的自覺是非常強烈的:他無法滿足於平庸、模擬(即使是高明的模擬)之作,於是毫不遲疑地運用許多實驗性技巧。比方《少將滋幹之母》(一九四九)多重視點的敘述游移,《鍵》(一九五六)交叉呈現一對夫婦的日記,丈夫的部份一律用片假名,妻子的自白則是平假名;最特別的是描繪一個年輕音樂家對年長女琴師驚世苦戀的《春琴抄》(一九三三),全書極少使用分段、句讀,除了在綿延數頁的兩個大段落之間空個一行,有時甚至連續十幾行不加任何標點(但《春琴抄》可不是教人消化不良的癡人囈語,它的故事迷人至極)。這樣說來,同年發表的<陰翳禮讚>也是好幾頁才分段空行一次,但至少該有的標點一個沒少,還算是溫和的。

和他同時代文人一樣,谷崎有著深厚的古典底子,他當然深知他的美學觀不過是常識,無非承襲古人遺韻:中世歌人吉田兼好(Yoshida Kenkou 一二八三~一三五○)《徒然草》寫道,教養出色者幽居的場所,月光落入的風情沁人心脾,「群樹古駁,無人工斧鑿的庭草也心趣在現」,「家中的器具古調凝重,呈現出深沈的美」,相反,眾多工匠盡心營造的豪邸「連庭院裡植栽的草木也不能隨順自然生長」被人為地修飾,「看起來彆扭心裡更悲戚」;或是七夕祭時節「漸次感到了夜裡的寒冷,大雁鳴叫著飛來,秋蒿根部的葉子黃枯起來,收割晾晒早稻等,一時間多種事情接踵而至,真可謂多事之秋」,卻一切顯得極雅緻,連「颱風離去的翌日清晨的景象也頗有意思」。這不就是谷崎<陰翳禮讚>篇的旨趣嗎?歌人鴨長明(Kamono Choumei 一一五五~一二一六)《方丈記》裡面的「隨意休息,隨意怠惰」、「勝地無主,可無拘無束地了卻閒情」,不也可以在<說懶惰>和<旅行的種種>兩篇發現鏡像語句?

所以要真正理解谷崎潤一郎這樣一位作者,或許不是在他的作品中孜孜於尋跡索隱,甚至落入偏狹的詮釋,這只會是對作者很抱歉的誤讀;反而是做為讀者的我們,需要驅使想像力與同理心,一窺他內在的幽微,進而隔空對話,才是進入谷崎文學世界的王道。



小說,是作者的獨腳戲,不管喜不喜歡,你只能端坐台下,或悻悻離去;閱讀隨筆,則好像你公園閒步,突然一個陌生人過來搭訕,對方話多,但因為說得極有意思,你偶也附和幾句,不覺邊走邊聊了起來。隨筆的趣味,或就在於書寫者和閱讀者之間一種內在、私密(因為超越時空以至於也有些神祕)的互動與對話。

「即使我魂不守舍,也總遊蕩在很近的地方…..凡人所能接受的宗教,只是一些凡人的宗教……因為沒有勇氣不信而相信的信仰又是多麼輕鬆的信仰!」這是老蒙田 (Michel de Montaigne) 來自十六世紀微顫的聲音,那時他獨居的塔樓除了晚風偶爾吹動書頁此外一片靜寂,你對他的小窗招手,他視而不見(也許是因為腎結石又發作了)。

「有一件事情絕不允許再去彌補:錯過從父母身邊逃走的機會…..幸福就是能夠認識自己而不感到驚恐。」慧黠,同時帶點惡作劇叛逆的班雅明 (Walter Benjamin),你彷彿看到他最後一次走過巴黎街頭一排枯黃歐洲七葉樹時同樣蕭瑟的側影,那時納粹追捕的機器正在收網,你很想勸他走另一個方向,但你知道他已經預見了結局,哪裡都一樣。

「這個世界開始的時候,人類並不存在;這個世界結束的時候,人類也不會存在。」我喜歡如此這般看待(其實沒那麼靈光的)所謂萬物之靈的人類學家,李維史陀 (Claude Levi-Strauss),明明是神卻總是站在人的高度說話,注視人的超越,以及不可超越的邊界。每每看到形容憂鬱的他,你多希望他知道,即使只到過很少地方,即使那些地方多半只探訪一次,即使非常痛恨旅行,但他仍然是一個偉大的旅行家。

要與谷崎潤一郎對話,首先必須觀想他所屬的年代(一八八六~一九六五),也就是明治末葉,直到二次戰後日本經濟起飛初期,然後設身處地。在他出生前三十年,日本這個因地理位置而自然閉鎖、內造了數千年的國度才正式對外開放;前二十年,幕府奉還王政,明治厲行維新,強國之夢沸沸湯湯;青少年時期,日本連續打贏了和清國、帝俄的戰爭,儼然新興大國,脫亞入歐之說無須辯證,舉世滔滔,大量引進西歐文明,現代化之路一往無前。

所以谷崎的心性,借用卡內提 (Elias Canetti) 的說法,有一段時期他住的房子每一扇窗都是開向歐洲的,作風相當洋化(在<說懶惰>篇中他也坦承不喜歡「鄉土味」),時代的大氣候使然;昭和初期(一九二六~ )的現代主義風潮也明顯影響了他。一九一八、一九二六年兩次中國之旅,也讓他發過一陣中國熱。一九二三年關東大地震以後,他移居關西地區凡二十一年,輾轉於大阪、神戶之間,並迷上文樂(淨琉璃偶戲),於是又回頭關注日本的傳統事物。他在關西總共搬過十三次家,多是賃屋而居,只有一個住所是自己的,而且是依自己的理想設計而成,即神戶市東灘區的鎖瀾閣。評論家奧野健男 (Okuno Takeo) 對這棟位於山坡上、展望良好的房子印象是「非常奇妙:日本、西洋、中國的元素各自強烈展現,卻又硬是被揉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完整而獨特的宇宙」。

生活在大量引進外來事物,而且以洋為尚的時代,社會上總是漂漾著一種曖昧的空氣,好像先進國的文明體系、包括美的概念一律是理想的、優越的,於是競相拋棄本土既有的一切,以顯示自己的進步。於生活有敏銳感受性的人,包括本書作者,恐怕很難不產生抵抗感。這便成為與谷崎同時代的許多崢嶸的文化人必然要面對,並尋求紓解之道的天命。



一個社會,當它有意識地進行典範或體系的轉移,比方政權的遞蟺,政制的改革,文化的輸入,或整個由封閉而開放,所要付出的代價,常超乎想像,尤其,這種移轉通常沒有足夠的緩衝時間。革命成功,統治者換班,但民眾還是原來那些人,沒辦法即刻換一個腦袋來適應新的秩序(如果有秩序的話)。如果你只以先進國的尺度做為唯一的、普遍的尺度來測量你的社會,如果你不能理解、尊重民眾原有的思惟與感情,那麼任何新秩序的建立,都將伴隨著暴力(為了排除舊秩序),而且基本上就是國家的暴力。

當一個城市的統治者宣稱要整頓市容(而且也取得法律的正當性並具有多數民意基礎),於是警察就可以對相對弱勢的邊緣族群(比方攤販)採取驅離、取締(或索取放水費、保護費),並不管這些人是否將失去僅有的生存空間;或為了國家的一時性慶典(比方舉辦奧運或博覽會)而強迫大量民眾永久搬遷(完全不需徵求同意),統治機器都會反覆強調:沒有破壞就沒有建設,沒有建設就沒有未來。誰的未來?

所以班雅明提醒我們,一切法律或秩序的根源,總是包藏著暴力。從暴力而來的法律體系,必然也同時種下暴力的種子。不同國家、種族、宗教之間的傾軋,更是教那暴力的種子隨時發芽、隨處開花結果。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之間的衝突,年深日久,無時或已,就是最顯著的例子;而所謂全球化的趨勢,直接壓迫、挑釁許多封閉的體系,所引發的暴力更是觸目驚心。

文化人類學者中澤新一 (Nakazawa Shinichi) 對「九一一」攻擊的回應可以給我們足夠的警醒:「以壓倒性的非對稱所構築而成的現今的文明,由於擁抱著潛在的恐怖暴力威脅而享受繁榮,因此文明最深遠的後台不斷上演的,正是殘酷的彈壓與殺戮的戲碼。」以暴易暴,只是先進國的暴力一向披著人道、理性、正義的外衣(所以多數人不知道美國才是世界頭號恐怖主義國家),而面對全球化威脅進退失據的伊斯蘭社群,其只能以最原始也最野蠻方式回應的人民,則被妖魔化為兇殘暴徒,世界公敵。

谷崎之輩的文化人,包括不世出的大學問家南方熊楠 (Minakata Kumagusu)、民俗學者柳田國男 (Yanagita Kunio) 與折口信夫 (Orikuchi Shinobu) 所致力的,正是力抗那一味取法歐美、忽視本土的傾斜風潮,只有本於日本民族的思惟,用日本的方法,建立屬於日本的學問,始有可能真正了解日本,或者那個有別於諸外國的日本的特殊性,進而調和日本與外來文明的扞格。這項行動,正是在源頭上摘除暴力種子的嘗試。

所以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通篇要抒發的,不是「日本雖然沒有歐美現代化,可是日本的美(或日本人的美意識)卻勝過一切」或「外來的新生事物粗暴地破壞了古老的日本的美」之類的牢騷,而是,我認為,意在言外的、不帶排他性的樸素問句:「當我們義無反顧地追求進步時,能否冷靜自省,我們的一切營為,是否同時也讓我們的世界變得更美,生活品質變得更好?」並宣示重新取回幾乎要讓渡給他者的、對於美的詮釋權。

當然,對許多只知道要當下的新、快、大、多的人而言,他們的美好,並不是其他人的美好。





(2007年6月)

越界的旅人






一五九三年寫給他的一封信

提及他在一五八六年寫去的信收到了

而一五九三年這封信他在一五九五年才收到;

一五九五年他就聽到虛報,以為父親已經去世

其實又過了十一年多的時間

到了一六○四年才知道父親剛剛去世

        ──裴化行 R. P. Henri Bernard《利瑪竇神父傳》


在上個世紀九○年代末,網路開始漫天蓋地、一世風靡的時節,我讀到這一段文字,從而展開原不在計畫中(後來想想其實是命中註定)的一段孤獨而漫長的旅程。

耶穌會士利瑪竇 (Matteo Ricci) 的遭遇,具體而微地揭穿了過去→現在→未來這種我們習以為常的線性時間的荒謬性:你的現在,是別人的未來;別人的現在,卻是你的過去。由人為刻度所形成的時間觀念,強勢主宰了我們的人生,讓我們渾然忘記一個事實——時間沒有邊界。說的更白話一點,一如經緯度並不存在,時間亦不存在。日升月落,哪裡是遵照人類所制定的時間表?冬季夜空最壯麗的獵戶座右下角那顆參宿七(Rigel),閃爍的其實是七百年前的光;春季漂亮的天鵝座亮星天津四(Deneb)如果隕滅了,地球(如果那時還有人類的話)要到一千八百年以後才會知道。聰明的您想必瞭解我的意思了:過去和未來是同時並存的。宇宙無涯,時間又何嘗有邊界。西伯利亞鐵路全程跨越八個時區(莫斯科中午十二點,海參崴已經是晚上七點),請問在火車上現在幾點?

方位也是如此:當你站在北極點上,不管你面對哪裡都是南方,那北極的北方呢?還有,洛杉磯和東京隔著太平洋遙遙相對,我們會說,洛杉磯在東京的東邊,但既然地球是圓的,難道我們就不可以說,其實洛杉磯也在東京的西方?對身處無重力狀態的太空人,四維上下的分別更是毫無意義。

一如越洋遷徙的候鳥,沒有護照,不需簽證,人本來也可以像風一樣自由,讓所有的方位與刻度,不過是做為參考座標,快與慢也只是相對的概念,廣義而言,我們都是越界的旅人。

我嚮往的旅程,也許就是讓自己置身利瑪竇的時間,回到大航海時代,試著重新尋找生命的方向感。





一九八六年我搭乘老舊的鑒真號客貨輪從大阪航向上海,用了整整兩天;西元八四七年(沒錯,唐宣宗大中元年)寧波一艘商船因為順風三天即抵九州,時間並沒有差很多。二〇〇四年十月我又從高雄搭飛龍號客貨輪出港,預計三天後到達名古屋,然後再前往日本海邊的伏木港轉乘俄羅斯船去海參崴,最後的目的地是聖彼得堡,結果海上遭遇超級強颱,三天後還在離臺灣很近的石垣島外海避風;好不容易趕到伏木港,卻看到那艘俄羅斯船翻覆海上….我用了十二天才終於踏上俄羅斯的土地。不確定、不可知、慢、更慢,正是大航海時代的特徵,也是千百年來旅行的真相。利瑪竇和歐洲的一來一往雖然費時九年,已經算是好的了;寫信的當下,他甚至不知道對方是否仍然在世。

距今也不過百多年前,一個出門遠行的人,比方隨小獵犬號環球考察的達爾文 (Charles Darwin),或舉家遠航薩摩亞群島的史蒂文森 (Robert Louis Stevenson), 既不知有衛星雲圖、颱風警報,當然也不會有《寂寞星球》(Lonely Planet),遑論比他們更古遠的時代了;相對而言,一個旅人如果走得夠久夠遠,最後自己就會變成一個氣象專家,路上遇到的其他旅人(比方像玄奘這樣的背包客)就是你的Lonely Planet不是嗎?

我最喜歡的旅人之一,就是那個愛爾蘭老嬤嬤黛芙拉•墨菲 (Dervla Murphy),她在十歲生日收到的禮物是一部自行車和一本地圖集,於是暗自決定要騎著自行車去印度;二十年後,她真的騎上一輛破單車,上面掛著菜籃,橫越冷戰年代的歐亞大陸,穿過許多人警告她「你一定會被強暴而且死得很慘」的土耳其、伊朗、阿富汗等伊斯蘭地區,一路和惡天候、壞路況搏鬥,卻也沒少笑聲、妙聞和奇遇,最後平安抵達德里,在沒有27段變速、碟剎、防刺輪胎、安全帽、排汗衫、GPS或Gore-tex的一九六三年 (FULL TILT: From Dublin to Delhi with Bicycle, 中譯《單騎伴我走天涯》,馬可孛羅出版)。好友存青和心靜 (Vicky & Pinky,我私下封她們為「車壇天后」)就是我心目中同時代的黛芙拉•墨菲。





與存青和心靜結緣也是在港口:先是意大利的Ancona, 接著是希臘的Patra;記得二〇〇一年五月在Patra碼頭邊看著她們騎向酷熱的環伯羅奔尼撒和安納托利亞長旅的背影,心中滿是擔心與不忍;沒想到她們後來還去了非洲。六年後當她們跟我說想騎協力車環中國海一周,我又是一驚:半是憂心(這行程絕不輕鬆,而且還伴隨相當危險性),半是開心(因為她們也想用大航海時代的方式進行)。她們試圖以最自然的速度、怡然的態度,和土地、時間、人民對話,串聯千百年來環東中國海(臺灣—琉球—日本—韓國—中國)生命共同體的念頭,則是深得我心。這是僵化、狹隘、無想像力的歷史課不曾教給我們的視野。

在大陸中心主義的歷史觀中,很多人並不知道環東中國海各個國家、地區間熱絡的海路交流一直是常態,而像日本幕府和明、清兩代短暫的鎖國其實是特例;以民間為主的國際貿易是常態,官方主導的諸如遣隋使、遣唐使船或鄭和船團則是特例。八世紀律宗高僧鑒真和上於十二年間六次偷渡出海,才終於成功抵達日本,哪一次不是搭的民間商船?日本天台宗僧人圓仁雖然是隨著西元八三八年最後一次遣唐使船入唐,但因為未獲准前往浙江天台山請益,不甘心和使節團一起歸國,帶著兩個徒弟跳船,滯留中國,並得以前往五台山朝聖,又在長安長住;九年後遇到唐武宗廢佛所謂會昌法難,被迫還俗,只好請求歸國,他們從山東搭的就是新羅(朝鮮)人的商船。同樣是天台宗僧人的圓珍(空海侄孫)於八五三年也是搭新羅船渡海入唐。到了宋代,將中國茶樹引進日本的臨濟宗禪師榮西、在寧波天童寺習禪的日本曹洞宗開祖道元,也是靠民間貿易船往返。

唐代許多沿海城市都有新羅坊,圓仁師徒在唐土流浪時,兩度在山東赤山的法華院接受庇護、過冬,法華院就是當時活躍海上的新羅武將張保皋所建。如今因地利之便,韓國資本大量湧入山東半島,山東官方斥資重修法華院,韓國企業家捐款在附近樹立一尊巨大的張保皋將軍像,仿佛又恢復了千年前交流的盛況。

琉球諸島長期與周邊國家、地區通商,並提供避風港;琉球王國則是數百年來依違於中、日兩大強權之間,採取等距外交,試圖維持脆弱的獨立狀態,最後還是成為日本的邊疆。

這些就是環東中國海生命共同體歷史圖像的一個切面——被忽略的、較為陌生的一面。透過存青和心靜兩位越界旅人純樸的眼睛、勇敢的步履,我們或許可以重新審視過去,理解現在,並且想像將來。




 
——2009年8月為 Vicky & Pinky 《亞洲慢慢來》(聯經)而寫

天涯孤旅






1

那年,男孩驟然失去了父親,男孩的母親成為年輕的寡婦。他們成天在紐約的大街上走個不停,室內室外,地上地下。

天涯孤旅。

有一天不知什麼緣故,男孩從早上起每隔一段時間,即一次又一次緊緊抓著母親的手或袖子,抬起頭專注看著母親,不帶情緒地問道:「媽媽,你愛我嗎?」

母親第一次聽到男孩在路上這麼問,又看到男孩那蜥蜴般無辜雙眼,心中一緊幾乎當場哭出來,無限溫柔地答道:「媽當然愛你啊。」


男孩在地鐵上又問:「媽媽,你愛我嗎?」

母親很認真地回答:「媽最愛的人就是你啊。」


男孩在路邊咖啡座上也問:「媽媽,你愛我嗎?」

母親看著眼前走過的一個衣著光鮮的紐約男人﹐頭也不回地答道:「不然媽要愛誰呢?」


中午過後男孩在博物館裡又問:「媽……」

母親不等男孩說完就說:「愛啊愛啊。」


男孩在黃昏的動物園再一次問:「媽媽,你愛我嗎?」

「你到底怎麼了?你有病啊!要我說幾次?一直問一直問你不嫌煩啊!」


那一天﹐他們在紐約的大街上走個不停,或南或北﹐自西徂東﹐向陽背風﹐最後走進基里柯 (Giorgio de Chirico) 的廣場暮色﹐一起成為時間的雕像﹐擁抱彼此的陰影。






2

有人歌頌。有人凝視不在

凝視﹐彷彿那裡曾經有愛。時間抽離﹐記憶置放於防火牆外。

世界變成一場童話的遊行,但舞者會累﹐動物會疲憊;小丑的笑臉很快就僵住﹐樂聲最後也遠去了。

夢者的孤獨。凝視的人不在。


人生是不斷流轉的大馬戲團,大力士,空中飛人,侏儒,小丑,猛獸,帶來短暫的懸疑、恐怖與噙淚的歡愉,而你的存活,仰賴軟骨功,不得認父。

在艱難的世間,血緣、親情也許是人們最脆弱的阿喀琉斯 (Achilles) 之踵。疏離,一些敵意,一點點恨,其實是不得已的武裝,因為你必須堅硬如外星隕石打造的鋼板,你的分子結構必須均衡,不能有裂隙,否則你或將隨時碎裂。


他永遠無法忘記小時某年冬天,看著飽受村人頻蹙耳語的中年男子背著沉重獵槍隻身走在天城山結霜草徑上離去的背影。「如今當我身處都會的雜沓之中,突然也想和那個獵人一般邁步而行:緩慢、安靜而冷漠地……」(井上靖<獵槍>)

在人生路途上,你們雖然同行,卻只能彼此鏗鏘相應,於是你知道了,因為愛,才有哀傷。





3

愛德華是隻個性冰冷的瓷兔子,由於小主人的寵愛,讓他極端自負,不懂得愛。

小主人奶奶說了一個故事,一個公主從未愛過人,最後被巫婆便成了疣豬。

或是意外,或是惡意,愛德華不斷被遺棄、撿拾又遺棄;他開始感到痛。

有一次他被一個婦人綁在田地的十字木架上當作稻草人。

「這時候愛德華已經覺得都無所謂了。他心裡想:來啊,有本事就把我變成疣豬吧!」(The Miraculous Journey of Edward Tulane, Kate Dicamillo)


欣求穢土。





4

不久男孩和母親回到了島上,兩個人才結結實實地感知那個原本和他們血脈相連的男人──那個理所當然的存在──真的走了;留下巨大的「不在了」。


那陣子男孩變得非常神經質,因為他要求自己負起責任,把母親看得緊緊的,唯恐她崩潰。


原來非常怕黑、怕夜晚一個人的母親,則告訴自己必須勇敢面對這個生命中的難題,要接受黑夜孤單的神祕。「如果他回來找我……」


但母親還是再婚了,和一個比她年輕許多的溫柔男子。男孩這才踏上屬於他的天涯孤旅。


他無法原諒母親那麼輕易的遺忘。他不了解一件事:母親深信,發生過的事情,就永遠不會消失,因為每件事都有專屬於它的時間,而時間不會背叛時間。

遺忘算什麼?它永遠無損於事實,甚至無損於夢。


「這些你是不懂的,只是現在的你有現在的哀歡,就像當年的我一樣。」母親最後給他寫了一封信,「人不可能停留在一個點上,即使他想;不能只停留在昨天而永遠不抵達今天。」


「人生大約如此:總是有些困頓,同時也有些赦免。」她說。


——2007年4月為陳思宏小說《態度》(印刻)而寫





2009年11月21日 星期六

精靈之夜


——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之愛及其惘然




Photographer: Tzero


Changeling

古代歐洲各地都有’Changeling’ (被妖精掉包的孩子) 傳說:接受洗禮前的漂亮嬰兒,有時會不小心被來自地底的妖精戈布林(Goblin)從搖籃偷走﹐帶到「外頭那邊」(outside over there)而留下滿臉皺紋的醜小孩;以致家中小孩突然生病時﹐大人就懷疑這是被掉包的小孩﹐甚至還會加以虐待。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書名即出自戈布林傳說,但一直到本書最後一章,大江引用繪本大師仙達克(Maurice Sendak)經典作《外頭那邊》奇魅迷人的Changeling故事,以及《馬可福音》耶穌復活前後的種種曲折,我們才終於明瞭作者如何用心良苦,巧妙地轉接近似神話原型的典故,解釋並填補了小說中三個主要人物生命中至深至黑處的謎團和懸念。或者說,他藉著揭開一個殘暴而醜陋的魑魅魍魎世界,為我們換取了一個極為珍貴而美麗的乳嬰。


Photographer: Tzero

          仙達克《外頭那邊》
爸爸出海了﹐媽媽坐在院子的花架下,因憂傷而精神恍惚﹐於是嬰兒就由懂事的小姊姊愛妲來帶。為了哄哭鬧的嬰兒﹐愛妲拿起小號角對著窗口吹奏悅耳的歌曲﹐嬰兒聽得入迷﹐愛妲也渾然忘我﹐都沒回頭看一眼嬰兒;沒想到兩個披著斗篷的戈布林(小妖精)陰影般從另一個窗口爬進來﹐帶走驚嚇失聲的嬰兒﹐留下一具冰雕假嬰。可憐的愛妲毫無所覺﹐吹完小號才回頭抱起假嬰,溫柔地說:「我好愛你。」然而假嬰眼睛僵直,並開始滴水﹐愛妲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偷走了妹妹,去當噁心的戈布林的新娘!」愛妲憤怒大叫,急忙拿了媽媽的金黃色(彷彿帶著魔力的)雨衣穿上﹐把號角放進口袋﹐卻犯了一個大錯——她背朝窗外,跳進「外頭那邊」,於是愛妲只能仰著臉飄在空中﹐看不到幽冥下界的惡魔巢穴。最後愛妲聽見爸爸的歌聲﹐指引她將身子翻過來;她照著做,立刻發現她已經進入戈布林的洞窟,並置身於一場婚禮之中,而身邊盡是長得和妹妹一模一樣的戈布林嬰孩。於是她取出號角﹐為嬰孩吹奏動聽的歌曲。這些戈布林聽了就不由自主地舞動身子﹐開始只是慢慢的,接著越跳越快,都快不能呼吸了。他們說:「可怕的愛妲,我們再也跳不動了,我們必須上床睡覺。」然而愛妲繼續吹奏,樂聲甚至讓水手們迷失在月光下的大海。戈布林嬰孩飛快地旋舞﹐終於被捲進舞動的漩渦激流中,只剩下一個嬰兒,躺在舒服的大蛋殼搖籃中低語,並伸出可愛的小手。那正是愛妲的妹妹。愛妲高興地緊抱妹妹,沿著森林中蜿蜒的小河,回到山岡上的家。那裡媽媽還坐在花架下,手上拿著一封爸爸的信,上面寫道:「我就要回來了,我勇敢、漂亮的小愛妲一定要替永遠愛她的爸爸照顧好妹妹和媽媽喔。」而這正是愛妲剛剛做的事。



Photographer: Tzero


伊丹十三之死

以編導『葬禮』、『蒲公英』、『民暴之女』等電影廣受矚目的伊丹十三﹐在事業如日中天的盛年突然從辦公室樓上飛身自盡。世人一般認為他因受不了和一個年輕女子之間的緋聞被八卦雜誌揭發而輕生;他留下的簡短遺書也表明唯有一死來證明絕無此事。伊丹是個才氣縱橫、極具魅力的男子﹐在成為當代日本最受歡迎的導演之前﹐他也一直是個成功的演員。如此一個華麗的靈魂為什麼要採取這般決絕暴烈的手段?由於拍『民暴之女』惹腦了黑道份子而被殘殺成重傷,這個轟動一時的暴力事件對他的自死又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大江作為一個以觀察、呈現人性幽微為職志的作家﹐同時又是伊丹妹婿和從高中開始訂交的摯友﹐他和家人所受到的傷害和打擊遠非外人所能想像。他不認為伊丹遺書道出求死的本懷,那不像他所熟知的伊丹;他必須找到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解除根本懸念,才能擺脫惡夢與哀傷﹐而死者也才能安眠。

這樣說彷彿要把這本書當作內幕報導或大江個人的悼亡之書來讀。確實,任何讀者乍一翻開書頁,難免要問:如果不是因為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上一個國際知名導演帶著不解之謎的戲劇性死亡,這本書能否成立?也就是說,讀這本書可否以純粹以虛構視之?

由於大江的小說一向帶著自我言及的性質,他成長的四國山村、他弱智的兒子光總是一再出現在他的作品中,比方他最重要的《萬延元年的足球隊》和《個人的體驗》就是,因此閱讀時與其刻意擺脫這些真人實事,不如將這一切當作大江作品不可缺的要素來看,然前提依然是小說——一種由虛擬真實綿密架構出來的言說技藝。



Photographer: Tzero


回到決定性現場,絕對時刻

小說有著極為陰鬱灰敗的開始:電影導演吾良突然自殺而死,他的妹婿、小說家古義人每天晚上躺在書房行軍床上,戴著田龜(大耳機)傾聽吾良生前送來的一捲捲錄音卡帶,內容都是吾良以古義人為對象的告白。慢慢的,古義人產生一種錯覺,彷彿吾良雖然已經到了外頭那邊,卻仍然通過田龜儀式和他持續對話。因此他也不時按下暫停鍵,對吾良所說喃喃做一些回應或補充。

 這樣的行為,以及每晚從書房傳來的詭異囈語,嚴重影響了妻子千樫和弱智的作曲家兒子小明,正好柏林自由大學邀約古義人去客座,於是在妻子的鼓勵下,他毅然放下著魔般的田龜對話,前往柏林。與吾良之死保持一段距離後,古義人反而可以冷靜地回顧這個對他具有特別意義的友人一生,並慢慢拼湊出一個被傷害、扭曲而支離破碎的靈魂完整的圖像。

大江在這裡放置了兩個對照組:一組是從錄音告白和柏林認識吾良的人口中聽來的,他這個好友狂歡式的性遍歷,那種對酒色及奢華事物近乎病態耽溺的頹廢吾良,對照古義人和妻子千樫(吾良妹妹)記憶中童年和少年時期純淨、聰慧而美麗,人見人愛的吾良。另一組是美日安全保障條約生效前夕,以古義人父親的極右派學生大黃為首的一群青年,試圖舉事攻擊美軍營區,象徵性地反抗美國對日本的佔領,而他們正義凜然的理想背後,卻是以犧牲一個純真少年(吾良)的肉體,來交換從美軍方面非法取得的報廢武器;這場鬧劇最後卻以駭人的暴力終結。陰謀與純真,醜惡對美麗。而暴力鬧劇發生之日,就是吾良改變的決定時刻,這是後來古義人和千樫共同的看法。

那一天夜晚,當吾良失魂落魄回到家裡時,千樫看到的是一個前所未見、陌生無比的哥哥。但她絲毫不能明白,也納悶了一輩子,直到偶然閱讀仙達克的繪本,一切才終於瞭然於心:戈布林永遠帶走了吾良美麗的靈魂,留下一個徒有軀殼的假冒的吾良。



Photographer: Tzero


創作的本質,人的本質

然而古義人,或說大江健三郎的回顧和對話並沒有停留在這樣一個層次。儘管如此愁憂而迷惘,他意識的探針依舊冷靜而理性地作業,進入自身無可迴避的內裡,那屬於記憶與血統的幽闇深處。

少年古義人目睹了父親於敗戰次日被警察隊槍殺慘死於松山街頭,雖是被動,但父親無疑是為自己的信念而死;大黃一干人則是父親信念的繼承人。他們想建造自己理想中的國家,維持心目中的日本價值,不願接受敗戰的事實,更不願見到美軍的佔領。做為一個日本人,這是古義人/大江身分上的宿命。儘管他厭惡暴力與戰爭,一生並以寫作、言論和各種行動維護戰後民主主義,和同行者一起戮力於解構舊日本,積極營造新國家,接引新國民與新傳統價值,然一路樹敵,最後且成為這樣一個社會的受害者。

在這裡,他並不把對立面視為它者,而是自己的父親。他是所有生命中從內而外如幽靈般糾纏不休、令他(以及同時代人)痛苦而困惑的動物性的性和暴力的兒子。而扮演關鍵角色的大黃,其實就是另一個(不可解、殘缺、猥瑣的)自己。通過大黃,他完成(同時也終結)了──或說,還沒有開始就結束的──和吾良/伊丹的性儀式。只因後者突然之死帶來的巨大磨折,才逼使已走入生命黃昏的自己,無保留地對自身以及同時代來一次最強烈、恐怕也是最後的凝視;帶著幾分復仇的快意,他同時凝視了創作的本質以及人的本質。然而這報復何其殘暴而精準,這凝視何其哀傷而荒涼。彷彿戈布林已經大獲全勝。

最後,我們只能瞠目結舌地看著大江如何(看似輕易地)點撥一二時間的絲弦,記憶共振,就抖落一個大幻滅世界,並架起一張悲憫的人性之網,溫柔承接所有易碎的靈魂,包括急速飛墜的伊丹十三。

(2002年4月)

南方夜與霧





他在深夜抵達﹒十二月的熱帶城市﹐風若有若無地吹著﹒機場內外背著自動步槍的軍人﹐森嚴的檢查哨﹐但耳中聽到的對話卻異常輕柔﹐好像黑暗特別有一種吸音作用;也可能大家只是疲憊﹒二十年的內戰﹐怎能不累﹒不過才五個多月前﹐十四名訓練有素的游擊隊員攻入機場炸毀了八架軍用飛機、三架民航機﹐另有十五架飛機嚴重受損;而日子總是這樣﹐總是要過下去﹒

一路的照明也是有氣無力﹐即使進到城裡﹐仍昏黑如在郊區﹒凌晨一點﹐司機把他載到他所說的那條五、六米寬的路﹒他預訂的宿處隱身在白色圍牆、蔥籠庭樹組合的住宅區深處﹐他以為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亮著店招的燈箱﹐然而什麼也沒有﹐在它前面、後面的門牌都被指認了出來﹐但司機就是找不到那個消失的門牌號

他們在可能的路段上往往復復﹐後來終於出現人影﹐一個踩著平台三輪搬運車的男子﹒兩輛車停在路當中﹐兩人對話也是輕輕柔柔的﹐夜這麼深﹐那男子還非常有耐心的和司機討論住址可能的所在﹒他們提到路名﹐路是對的﹒靜靜的夜裡﹐他們的話語彷彿有回聲﹒

機場排班到半夜才載到一個客人的司機二十五歲﹐不知是要下班還是要上工的白髮搬運車夫大約五十也許六十﹐他們大可以把他撇在路邊就是﹐不過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外國人﹐兩個人卻那麼和氣充滿善意地替他發愁﹒

內戰﹐鄉間的攻防﹐首都的爆破﹐六萬四千人的死亡……一時都失去實感﹐他只知他會喜歡這個國家﹒

其實他們已經在那屋子外來回好幾趟﹐只不過沒看到門牌號;主人在這棟拿掉門牌的殖民時代老宅很低調地經營民宿﹐接待主要來自歐美的背包旅行者﹒

他喜歡這種深夜的抵達:你不會立刻置身混亂之中﹐被陌生的聲音、顏色和氣味的日常轟轟包圍﹐反倒像眠夢中被偷換了床﹐然後醒在另一個房間的天光中﹐那麼自然而恬適﹒





第二天是週末﹐他在開向庭院的餐廳吃很晚的早餐﹐被許多高大的樹包圍﹒這整個地區都充滿綠意﹐馬路斜對面就住著前任總理﹐想必也比較安全無虞﹐宿費卻只要外頭旅館一半多一點﹒他吃得慢﹐遲疑一通電話﹒在短暫停留中﹐他想深入點了解這個國度﹐於是出國前上ICQ尋人:

尋人設定:住地-可倫坡(他確定會停留的地點);性別-男性(見面比較方便);年齡-25~30歲(有一定社會歷練﹐但仍保有理想性、不致太油條的年紀);學歷-大學以上(多半能說英語﹐知識範圍也比較可能包括歷史、政治、上座部佛教等)﹒

四、五個人回答了他﹐但只有一位感覺較有誠意﹒他們約定一起喝杯茶﹒在他想像中﹐對方應該是個典型斯里蘭卡人;也就是說佔全人口四分之三的佛教徒僧伽羅人﹒既來之則安之﹐他打了電話﹒時近中午﹐空氣潮溼悶熱﹐他先到火車站預購北上古都阿耨羅陀車票﹐又去自殺炸彈多次攻擊過的銀行區兌了本地貨幣﹒

那比較像戰場:馬路兩頭以空汽油桶封鎖﹐路口各有沙包圍起的武裝哨所﹐人、車都禁行;辦事的人只能在狹窄走廊上推擠﹐車道和走廊間還架著鐵絲網﹒

首都的鬧區﹐這副德行﹐這教他們有點尷尬見了面﹐第諾(Dino)﹐一個濃眉大眼、話不多的年輕人﹐拉著他上了輛他們叫凸凸(tuktuk)的馬達三輪車﹐在燥熱空氣和滿路的黑煙中沿海岸大道走了很久﹐原來只是為帶他去一家新開張的商場逛逛﹐基於對一個外國人的禮貌﹒然而那地方實在不管怎麼看都很抱歉﹐暗暗的﹐人又多﹐找不到個坐處﹐兩個人站著喝太甜的咖啡﹐吃有點老的油炸點心﹐有一搭沒一搭談著﹒

第諾和哥哥一起撐持母親創設的小報關行﹐已婚﹐有個女兒……他們不信佛教﹐也不是印度教徒﹒他這才發現他遇到了個摩爾人﹒怎就讓他挑到了只佔全人口7%的穆斯林﹐他們多半經商﹐實行族群內婚﹐是政治上的弱勢﹐沒意見﹐不沾鍋﹐因哪邊都得罪不起──內戰兩造﹐僧伽羅人的對手是佔人口18%的印度教塔米爾人﹒

第諾是網路暱稱﹐本名不像典型僧伽羅名字﹐他早該有些心理準備﹐如今他隱隱看見一道敏感的界限﹐兩人話就更少了﹒後來第諾帶他拜訪一座飼有聖象的寺院﹐以及附近建在潟湖上的佛教集會所﹒他們隨眾人脫了鞋進去﹐只見十幾名裸足的少男、少女正在樂師與鼓手帶領下練習聖詠﹒又是那帶有幾分羞澀的輕柔﹐尤其是女孩們發出的聲音﹐純淨如難以察覺的氣流緩緩流經水晶杯緣﹐和湖上的風一起拂過水面和會所外的菩提樹﹐他覺得天使歌唱亦不過如此﹐但天使可曾在此駐足?銀行區的路障、廊道的鐵絲網、壞毀的建物、四散的瓦礫深深震撼了他﹒

和第諾握別後﹐他隨興遊蕩﹐又在精心修剪過草皮的球場邊看了幾局板球賽﹒那些手腳纖細長身黝黑的孩子穿起寬鬆白色球衣球褲特別好看﹐每次有人跑到他前面撿球都會對他微笑﹐他也對他們揮揮手﹐卻揮不去陰影﹐這裡不是舊日宗主國英倫﹐沒有那種老年期地形一樣的穩定與安適﹐那樣無後顧之憂﹒

傍晚他走到濱海的岩面公園﹐偌大綠地到處是人﹐還有成排臨時攤販﹐瀰漫著燒烤的香氣和各種喧譁的聲浪﹐有如節慶﹐大家開心地歡送一個平和週末的落日回歸大海﹒他在海岸步道邊的草坡上面對夕陽的方向坐著﹐看著步道上人來人往﹐包括很多男子﹐穿上乾淨體面的服裝﹐頭髮梳得齊整﹐兩兩牽著手﹐安適自在地從他前面走過﹐以海為背景﹐優雅美麗已極﹒他多麼渴望成為那些人裡面的一個﹒

他當然知道在南亞地區有一些獨特的肢體語言﹐比方搖頭表示「是」﹐而兩個男人牽著手表示他們是親如兄弟的朋友;但現場親眼看到如此景象﹐他不禁有些恍神﹐同時也感到淡淡的哀傷﹒





隔天禮拜日﹐他想去找導遊書介紹的地圖專賣店﹐就在昨天兌錢的銀行附近﹒到了以後發現那一帶幾無人影﹐久久才駛過一輛車子﹐也沒有地圖店﹐一個開皮件行的穆斯林告訴他那家店被爆炸波及早歇業了﹒於是前往博物館﹐印度教和南傳佛教的藝術精品讓他感到舒服了點﹐他專注而貪婪地看了大半天﹒出來已接近黃昏﹐他鮭魚一樣又回到昨日同一個海邊﹐依然心神蕩漾﹐特別孤單﹒

兀自面海默坐的僧侶﹐沙灘上逐浪的男孩﹐打扮像公主卻理個男生頭的漂亮小女孩﹐問他要外國硬幣的衣裝不整的警察﹐清唱乞討的盲人父子檔﹐拿著簿本向他募款的自稱聾啞學校教師……突然一個眼睛很漂亮的瘦黑男子過來友善地和他搭訕﹐後面還有兩個完全不會英語的同伴﹒

依照慣例﹐他先被指認為日本人﹐然後依序是韓國人、新加坡人、香港人、中國人﹐儀式一樣﹐他並不在意﹒他們就站在步道與沙灘間的凸堤上對話﹒才問他們幾個問題﹐他就知道他期待已久的邂逅自己找上門來了﹒儘管身旁海浪推擠﹐人潮湧動﹐但一切似乎都離得好遠﹐時間暫止﹒

他們都是佛教徒僧伽羅人﹐而且都是政府軍士兵﹐本來在第一線作戰﹐先後受傷﹐傷癒後被分配就在公園對面的陸軍總部上班﹐周日若沒回家﹐偶爾會來海邊逛逛;他是他們認識的第一個外國人﹒

二十六歲的菩施琶(Pushpa)兩年前在塔米爾之虎根據地北方大城賈夫納(Jaffna)作戰中左太陽穴中彈﹐在加護病房待了六個月才脫離險境﹐他側面輪廓教人聯想希臘雕像﹐笑容神祕﹐眼神憂傷;年輕害羞的瑟拉特(Sarath)兩手臂和腹部四年前曾經填滿炸彈碎片;代表發言的那琳(Nalin)一天清晨在陣地上與四名夥伴遭到整晚埋伏遠處樹梢的槍手攻擊﹐機槍一陣掃射﹐那琳被打中後腰﹐其他四人當場死亡﹒那琳還撩起衣服讓他看傷疤﹐那時他們才認識不到五分鐘﹒

他提議一起吃晚飯;他還想和他們多聊聊﹐就去了附近一家開在巷子裡的海鮮餐廳﹐喝到非常美味的蔬菜濃湯﹒一整晚﹐當他知道越多﹐他就越愛他們如愛自己受傷的兄弟﹒那琳的腰部受傷在十年前﹐後來右小腿也中過彈﹐可比起菩施琶並不算什麼﹐他能夠到總部上班﹐是因為小他兩歲的弟弟一九九八年陣亡﹐他成了父母僅剩的兒子﹐再損失不起了﹒那琳已婚﹐役期即將屆滿﹐他打算和岳父一起開家電器行﹒他上唇留了鬍子﹐笑起來露出整齊的白牙﹐像個鄉紳﹒

從餐廳出來﹐大家都很開心﹐他們堅持送他回宿處﹒通向大馬路的小徑有些黑﹐談笑間﹐突然那琳伸手過來握住了他﹐他緊緊回握過去﹐他們就這樣走到外面去攔車﹒雖然他知道那琳只是認他做好友別無他意﹐但美夢意外成真仍讓他全身毛孔豎立﹐熱淚盈眶﹒

四個人擠上一輛凸凸﹐他坐中間﹐菩施琶在左﹐那琳在右﹐瑟拉特坐那琳腿上﹐也許是馬達太吵﹐他們反而一路都沒什麼交談;也許四個剛認識的人緊緊靠在一起﹐或者他把手搭在那琳肩上﹐也是一種交談﹒他們得在十點前趕回營區﹐於是就在入口處殷殷道別﹐那琳卻又近前一步給他來個擁抱;他懷疑那琳是突擊隊員﹒

他一再告訴自己﹐那琳只是在表示相識一場的開心和感謝﹐但他記得他笑著入夢﹐第二天早上起來也還是甜滋滋的﹒





接著他像個誤打誤撞但出奇好運的人類學家﹐在火車上和一個友善的塔米爾人大學生同座﹒他心想﹐嘿﹐三大族群都到齊了﹒這本是北上的車﹐就好像他在故鄉搭北迴線往返東海岸﹐不難和一個阿美、卑南或排灣人同席。

二十歲又高又瘦的烏塔雅庫瑪蘭.拉迦(Uthayakumaran-Rajah)選修了可倫坡空中大學(Open University)電機系﹐故鄉在賈夫納, 現在和家人住瓦弗尼亞(Vavuniya)﹐是阿耨羅陀的下一站﹐也是從可倫坡發的車所能抵達的最後一站﹐再上去就不是政府軍控制區了;以前是可以一路坐到賈夫納的﹒在挪威政府居間調停下﹐雙方暫時停火﹐但外國人仍禁止前往北部﹐以免像這些年一再發生的﹐成為叛軍的人質﹒休戰期間拉迦可以自由出入兩邊﹐也可以隨時渡海去南印度的塔米爾那都省(Tamil Nadu)﹐那邊還有不少遠親﹒

拉迦的右腕上繫著顏色一深一淺、由婆羅門祭司祝聖過的多股絲線﹐發話時聲音細柔﹐長長的睫毛讓他更顯稚氣;回答他的問題總是專注而認真﹐並且帶著微笑﹐是個教養良好的孩子。拉迦英語流暢但話不多﹐習慣垂首輕搖一下代替說「是」﹐讓他一開始還懷疑拉迦似乎有點神經質以致不斷要低頭看表﹒拉迦只有考試期間前往可倫坡﹐住在阿姨家﹐今天他剛考完試﹐阿姨幫他買了張頭等車票﹐又煮了奶茶裝在保溫瓶中給他在有微弱空調的車上喝﹒他也請這個一直問問題的外國人喝了一杯﹒

如果把少年的名字加以部份重組﹐拉迦.庫瑪(Raja-kumara)意思是王子﹐在家族翼覆的範圍﹐看來他確是分外被眷顧疼愛的王子﹐但他所降生的這個世界遠非如此單純﹒菩施琶在拉迦的出生地作過戰﹐那琳可能多次向拉迦的親人開過槍﹐而如果情勢惡化拉迦必須加入分離組織以衛護自己的故鄉﹐他會不會毫不考慮就把槍口瞄準那琳或他的家人、小孩?

車行途中曾經穿過一片雨雲﹐但很快又豔陽高掛﹐只在田地和泥路上留下一些小水窪。和他的故鄉一樣的窄軌鐵路﹐車速不慢不快﹐四個半小時跑了將近兩百公里﹐和印度的郵車差不多;但後者還要加上誤點的時間。由於有拉迦為伴﹐這穿越島嶼中部沃野的四個多小時過得特別快。

車停阿耨羅陀車站﹐拉迦堅持幫他提大背包﹐他們以空出的手牽著彼此走出車廂;他暫留滿鋪夕照的月台﹐望著那個斜倚在車門口的長身少年﹐感到無比遙遠。拉迦燦爛地笑著﹐彷彿無言的邀請﹐然而旅人必須在此止步。與其說是疲憊﹐不如說是荒涼。他覺得他的旅行已經結束了。


──2005年3月,為斯里蘭卡作家 Romesh Gunesekera 《暗礁》(Reef) 中文版而寫

冬之渡





北緯二十五度,一座城市,一條河

二月中旬的朝陽一大早即從河下游方向斜斜照射過來,慢慢驅走水上的霧氣,但還不足以引起任何暖意。由於時值枯水期,水面退得很遠,以致渡口河階顯得特別高踞。即使如此,眼前茫漠的水域仍舊有些看不到邊際:眼力所及的對岸,其實是水位降低後浮現的巨大沙洲,在淺綠色河水對比下,遠方的河中島就像是一片純白幻影。真正的河寬無從查證,但可以有一個參考數值:下游不遠處那座跨河大橋,橋長七點五公里。

這個位於北緯二十五度上的大城最早只是個渡口,緣河而興,成為數百萬人生息的家園,喧囂、混雜而髒亂(可以再誇大個三五倍來理解這些形容詞),平日的活絡生猛很容易就教人渾然忘記不遠處那條巨流的存在。然而站在清晨的渡口,面對壯闊無極的聖河,背後那整座城市突然就顯得無足輕重了起來。

這是我連續第二天早晨來到這個渡口,因為完全著迷於(我將它稱之為) cosmic theatre —「宇宙劇場」的繽紛與燦爛:聖與俗,淨與穢,同時具在,轉換無礙。站在此岸,在眾人和漫遊覓食的豬羊與鴉群鷺鳥之間,腳下泥濘裡餿水、排泄物、腐屍、垃圾匯聚,近岸的水或白濁或深藍或墨綠,但才兩三公尺外水稍深的泊船處,就已經是船伕、勞動者、婆羅門的浴場,挑夫洗菜、婦人擣衣的地方;但他們同時也在渡口兩旁的河灘上大小解。當襁褓中的新生嬰兒讓母親抱著,或穿戴如王侯、后妃的新婚夫婦在家人簇擁下來到低處河階,他們脫下鞋子,往前一步,蹲下圍成一圈,瞬間那方寸之地即變成聖殿,年長婦人將供品一一羅列,點燃油燈,然後對著空中和大河念念有辭,有條不紊地為新婚者或乳嬰進行各項儀式,平靜而莊嚴。儀式結束,收拾供品——有的帶回家,有的順手丟進河裡,剩下一些細碎留給乞兒——然後起身,後退一步,套上鞋子離去,神聖空間倏忽消失,喧囂回流,大小便的繼續大小便,丟垃圾的繼續丟垃圾,覓食的兀自覓食,沐浴的照常沐浴,汲水的忙著汲水。

這裡是釋迦族那個有名的苦修成就者最後一次渡河之處,當時只是恆迦聖河(Gavga) 邊上一座小小村落。若干年後,摩揭陀國 (Magadha) 朝廷從王舍城 (Rajagriha) 北遷,將漁村渡口建設為主宰整個印度亞大陸的孔雀王朝 (Maurya) 神經中樞,此即無憂王 (Awoka也就是阿育王) 的華氏城 (Pataliputra); 那是兩千三百年前的事了。今日它是印度比哈爾省 (Bihar) 省會帕特那 (Patna)。完全碰巧的,我遇到一年一度的辯才天女 (Sarasvati) 祭典。辯才天女是毗溼奴 (Visnu) 神妃,以美貌著稱,也是知識和藝術之神;所以主要是屬於學童的節日。但是和任何祭日一樣,如果能夠到這銀河下凡之水中行淨身禮,特別可以拂除累劫惡業,獲取現世安穩,因此也是每個人的沐浴日。





特別的一天

安殊童 (Anshu Kumar) 一大早不用母親叫醒就自己起床,然後和爸爸明月輪 (Candraka) 從村子走到五公里外的大馬路上搭巴士進城,又從車站走到恆河渡口。安殊今年就讀六年級,已經十三歲了,但瘦小的他看起來不到十歲。渡口已經有不少人,特別是有很多上學年紀的孩子。父子兩人在河階中段的平台上找到一個位置,放下小背包,無言地站在那裡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們知道今天來此的目的,但河上的風吹在臉上帶著寒意,可以想見河水;而那寒意驅走了安殊最後的疲憊。

已經有很多人陸續在浴場完成淨身儀式。父親摸了摸臉上短短的鬍渣,低頭對安殊輕聲說了些什麼,就開始褪去身上的衣褲。他先把原來當作圍巾的披肩解下,圍在雙手交抱胸前的安殊身上,接著就不再遲疑,脫掉衣物和鞋襪,和背包一起放在安殊腳邊,深小麥膚色的他只著一件泳褲般的底褲,走下河階,踩過髒污的泥濘和幾塊踏腳石,然後和其他男女老幼在及腰的水中淨身。安殊一直注視著父親在河裡的動靜,偶爾看看腳邊的東西,還有身旁這個來自遠方的陌生人。

十幾分鐘後父親溼答答的上來了,從背包中取出一塊纏腰布,擦拭頭髮和身體,再用腰布圍著,以隻手脫下溼內褲,換上一件乾的。穿好上衣和長褲後,父親拿著腰布再次下去,在淺水區搓揉了幾下才又走上來。他把腰布的水擰在自己腳上洗淨泥濘,然後擦乾穿上鞋襪。除了頭髮仍有些溼濡,明月輪看起來和下水前沒有兩樣;或者說看不出他剛剛又完成了生命中一次重要的儀式(而不是生活中的插曲)。

比起父親,安殊的眼睛不算大,但睫毛卻相對長了許多,讓人直覺是個善感的孩子。安殊看看父親,又看看我,我趕忙將眼光移開。他將披肩交給父親,衣褲脫了放在腳前,突然就跑下了階梯。他真是瘦得可以。和其他人一樣,走過河灘上的泥濘,到達踏腳石的終點,他不能回頭了,伸出右腳探了探。我轉頭看一下做父親的,他正注意著安殊;再回頭安殊人已經在沐浴者中間。

他在水中尤其顯得小,但其他大人各行其是,也沒人特別關照他。他一開始看來有些不知所措,或許是冷,半截身子杵在水中一動不動。他認真地觀察身邊大人的做法,然後慢慢跟著行禮如儀:面向東方,念誦禱詞,一邊手心盛水,漱口三次,接著以水澆洗頭頂、眼耳鼻諸竅以及胸部;最後將全身直到頭頂浸泡水中三次。當安殊一個人在聖河中沐浴時,我發現明月輪並沒有全程監看。一個瘦弱的孩子第一次下水行沐浴禮,做父親的似乎不怎麼擔心,多半時間他憂鬱的眼神望向茫漠的遠方,彷彿心事重重。

安殊上來了,今天大老遠走這一趟路的主要目的已經達成,他懂事地自己擦著身子,父子倆都沒說什麼,好像這一切都理所當然;或者儀式過程不應穿插俗世的言語以免褻瀆莊嚴。父親的表情從先前一直到現在都沒有改變,平靜得讓我僅能從他深邃的眼神讀出勉強可理解為欣慰的波紋,但也只一閃而逝。當安殊習慣性地又瞧瞧身旁的我(這人怎麼還在這裡),有如要補償似的,我回給他一個讚許的笑。他羞怯地垂下眼瞼,很快穿上衣服,兀自在那邊發抖。但陽光已經慢慢加溫,婦女浴後相對而立,各抓住擰過的紗麗兩角高舉過頭晾晒,鮮豔的原色在風中鼓脹如帆,很快也就乾了。





如果在他方

這整個早上,還有不少像安殊那樣大小的孩子在沒有大人陪同之下完成沐浴禮。他們或許就住在渡口附近,在河階上俐落脫下衣物,到河裡熟練地淨身,然後帶著歡愉的神情上來穿上衣服,一溜煙就跑不見了。由於我待得夠久,好幾個單獨前來沐浴的人還託我幫忙看管衣物,其中包括一個年輕的婆羅門。我又沈浸在越來越熱鬧的渡口神聖劇場景當中,忽然回神,明月輪不見了,安殊一個人站在亮晃晃的陽光下,同我一起俯瞰眼前這一切。我本以為做父親的又到河那邊取水什麼的,但是搜尋不到他的身影;要不就是到渡口上方的祠堂行布薩供養,可是十分、二十分鐘過去還不見回來,連安殊都頻頻回頭張望,帶著些許不安。我一方面想全程觀察渡口上這對父子,一方面覺得不應該在這時把小安殊丟下,好像我和他父親已經有了協議一般。明月輪走了將近一個鐘頭才回來,兩手空空,不是去祠堂,也不是去買東西;大概上哪找人或商議什麼事去了。他就那麼放心地將很少出遠門的小孩留在人來人往的渡口,就像先前讓安殊一個人下去河裡一樣。

與此同時,我腦海裡不斷浮現的,是旅途上所見「沒有大人在場」的許多畫面:放學後在滿是荊棘的阿旃陀曠野牧羊的孩子;鎮日在車水馬龍的孟買街頭穿梭販賣廉價塑料玩具的孩子;在迦耶城毗溼奴祠外尼連禪河灘上推銷火葬柴薪的孩子;在菩提迦耶芥子花盛開的沼澤邊趕牛的孩子;在古老的奧蘭加堡石牆下割草的孩子;在法達浦爾乾旱的田園採摘棉花的孩子;在科欽渡船上鬻歌為生的孩子;在加爾各答人行道的無憂樹下背著沈重木箱的擦鞋童,披著粗棉毯露出瘦弱小腿吹奏木笛的乞兒……然後我總是要想到我所居住的那個同樣位在北緯二十五度上,同樣有大河蜿蜒而過,有水門而沒有渡口,河堤高聳的城市,以及那個城市中許多在父母全力撫育、嚴密戒護下井然有序地成長的小孩。

渡口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潮,是離開的時候了。我跳上一艘擁擠的渡船,以為所有的船都是要到河對岸。開行了好一陣子,船夫問我要去哪裡(他說的印地語,我只是會意),我伸手指指彼岸,又比向原來的渡口,意思是我想渡河往返。船夫一逕搖頭擺手,表情痛苦,說了很多話,我想大概是「這艘船的目的地在下游很遠的地方,我們不到北岸;如果你要我現在送你回南岸渡口也可以,但我要收你兩百盧比」。我知道其他乘客的船資是十盧比,立刻拒絕這離譜的要求。我是做了傻事,沒弄清楚狀況就匆匆上船,但我不要當著這麼多人面前再當冤大頭。雙方都很堅持,最後我被放到河中島上,進退不得。

這裡的水與沙都乾淨無比,但見夜鷺留下的足印然毫無人跡。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脫下鞋襪,踩著柔細河沙,一掬清涼河水,然後遙望南岸的渡口。那些喧譁與雜沓、泥濘與髒污,所有聲音與氣味一下離得好遠好遠。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想念那裡。

——2002年4月為陳正益《雲霄飛車家庭》(九歌)而寫